以什么样的面目靠近黄河

逄春阶

我这年过半百的人抱着像秦砖一样厚的书在啃,在当下电子产品风靡的时代,是不是显得很滑稽?不是为了进职称考试,不是为了写课题论文,不是为了辅导孩子,干吗要啃呢?干吗不是随便翻翻呢?这是本什么书?是山东人民出版社刚出版的《黄河传》。我啃它,是因为它有嚼头,它里面所描写、叙述的每一滴泥沙、每一朵浪花、每一片陶片,都藏着我前世今生的好多密码。这是一本作者积二十年心血用脚、用手、用脑完成的书,是一本与黏贴、复制盛行的当下完全不同的,用一笔一画写的手工书。可以说,是践行了脚力、眼力、脑力、笔力的很好的范本。

人找书,书也找人。写,需要耐心,读,更需要耐心。它不好读,太庞杂,涵盖了地理也涵盖了地质、涵盖了历史也涵盖了当下、涵盖了风物也涵盖了风俗,涵盖了我母亲河还涵盖了地球那边的尼罗河、密西西比河。其间,河工怎样成为军工、重工,各自为政的上中下游、一河两岸怎么成为“命运共同体”,还有纯粹的“分洪”“分流”“滞洪”“埽”“险工”等治水学名词,都使作者满是锈迹斑斑文物挖掘,都具有了现代意义。所以我用了一个“啃”字。

以谦卑的姿势倾听涛声,以敬畏的心态凝眸波浪,以笨拙的手法描摹雄浑和博大。大事件,小事件,一锅炖;大人物,小人物,一起拉呱;大时代,小时代,交叉着叙述,把七零八落的碎片融合成一个整体。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说:“创作一个故事是一场无止境的滋养,它赋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这些碎片是人类的经验,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温柔使有关的一切个性化,使这一切发出声音,获得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并表达出来。”以作者借用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诗句献给我们母亲河的题记为例:“我们属于这片国土以前,她已属于我们/她成为我们国土,比我们是她的人民更早十万年!”再以作者所写黄河之所以成为黄河的黄土高原为例:“而在母亲河诞生前的万年前,上天已为她准备了、也为她以后所养育的子孙准备了,让她蹒跚、让她茁壮、让她一展雄姿——天地间偌大的可以裹身、又可以蹁跹的舞台!这既深且厚、且广的息壤。黄土、黄河、黄种人。母亲哦,从此你才有了个性。”

所谓魅力,哪里来?语言。而这样的既具情感穿透力、又具思想张力的语言,全篇比比皆是。

恰当的形式,一定能增加内容的分量,我说的是书的结构。张中海的结构三个字概括:时、空、我,是自然流淌,时间流、空间流、意识流,但流到哪里,都着“我”之色彩!当淌到陕西,“淌”到了司马迁,是这样表述的:“这个少年时期开始典籍饱览,已让他找到‘以地理考察历史、以历史求证地理’的治学方法,尽阅天下大观,纵深历史风云的壮游,更使他本已养成的浩然之气,激荡于七尺之躯,将要所传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时运转折中的内在玄机了然于心,文章自然吸取了天地的灵气,或如自幼就熟悉的身边那条大河狂澜惊涛,或为洞庭之波的含蓄深沉,或春色出土,迷离绰约,或龙腾虎跃,大气磅礴,十年披肝沥胆,被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与《资治通鉴》并称为史学双壁的巨著终告完成。”这是张中海的自况,他不是司马迁,但见贤思齐。我同意评论家丛新强对《黄河传》的评价:“史料考古与现实形态互证,史志发掘与民间传说互文,信仰传承与科学理性互渗,”我再加一句:“纪实报告与诗性表达互补。”

我也走过黄河、写过黄河的片段,在黄河入海口,挖了块泥沙用饲料袋提到了我家的阳台上,以期得到她的养育。但这和张中海所写我们山东鲁西南河边人家给新生儿准备的襁褓——“土裤、沙土布袋”无法比拟。但又心有灵犀。搁阳台上的一饲料袋子的泥沙显然不能和吃喝拉尿都在里面的“沙土布袋”同日而语,但同是黄河子孙的直觉让我们,包括更广大范围的人们,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包括正在读和准备读这一本大书的你。不是吗?

有句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对也不对。只能说“眼见”更接近真实。如果道听途说,那很可能就远离现实,得到的是虚假信息。到现场,就是要眼见,亲自感受。身处网络化时代,视频可以直接接入,很直观。但是,假如你要写一朵花,你从视频上是闻不到那朵花的香味的。只有到了花的身边,你才能闻到,触摸一下,才会有手感。如果是玫瑰,也许能让刺扎出血来,那印象就更深刻了。如果仅凭视频写,你写出的可能是很鲜艳的花,但再美,再漂亮,也是玻璃花,没有生命体征。张中海跑完黄河后对我说,现场有神灵。这让他想起一个材料介绍,当年东洋间谍培训的基本要求也是核心要求就是“现场、现场、只有现场。”其实,这哪里仅仅间谍培训之要则,为官,生意、新闻,不都是一样?你到了黄河上,跟着黄河走,你感到下笔如有神,灵感就冒出来了。到了现场,好多故事都跑到你这里找你呢。贴着现场写,才能写出现场感。到了现场,你才接地气,才有灵气,有人气。

我特别看重“手工”的质地。《黄河传》也是手的功劳,这是手造之物。带着手的体温,带着人的表情和心跳,带着人间的气息。沾手的东西,就有了惟一性。我特别喜欢伟大的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他的《小城畸人》一开始不很喜欢,后来竟爱不释手。从安德森的作品里,很清晰地就能看出他对“手造”的依恋和赞美,他认为文化是从手里产生的,做手艺的人是后代艺术家之父。对于外形的爱,对于物的爱,全发轫于他们的手指之间,没有了这些,真正的文化是不能产生的。《小城畸人》的开篇就是《手》,是一篇托在手里的忧伤故事。手的价值与魅力,有时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不是靠百度等搜集,而是靠手搜集了两亿字的文字资料,手写了二百万字的走读笔记,才保证了这本书避开了“假大空”的险滩,绕开了“形象广告”的尴尬。才有了珍贵的你我都想象不出来的带着手的余温的细节:“家住毛乌素沙漠边缘的农妇殷玉珍,治沙知名度和业绩远在牛玉琴、石光银、张应龙之下,谈到为什么舍命治沙,她说,她嫁到沙漠小屋后,整整四十天没见一个人影。一天,她远远看到一个人走过,就撵上去想说个话,可撵上去后,那人已走远,她就立马回家拿了一个脸盆,把这个人的脚印盖住,每天都过去看看……”已经死过去的,过诺尔盖草地的小红军战士被一个藏女救了,活活演义出一个非典型“公主和亲”的现代版。一直到老,搬家百多次,他也一直包存着他三样宝贝:一个粗瓷大碗、一个单耳铁锅,一颗手雷……

读着《黄河传》,我想到了采访莫言先生时他说过的话,他老家老房子建在胶河岸边,那时没有高高的河堤,推开后窗就能看到宽阔的河面,遇到发大水,白花花的浪头翻滚而来,就像拥挤的马头。洪水如“拥挤的马头”的描述,引起了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好奇,他专程来到莫言老家,就想感受一下“马头”。而张中海在《黄河传》中不光写到了肆虐的洪水——“马头”,还写到了各种马,甚至写到了关于马的诗句,他引用了布罗茨基著名的《黑马》中的句子:“它来到我们中间,不是寻找伯乐,是寻找它的骑手。”这是写的马吗?是也不是,写的是河堤上奔跑的马,写到是滚滚滚而来的生命,写的是闪电。

张中海是诗人,《黄河传》应该是他的长篇叙事诗,我喜欢他上述那样的这样的句子,喜欢这样的细节。

谢谢中海,你用海的眼睛看到了河的阔大和深邃。(年5月22日)

(原载《党员干部之友》年第6期,山东省政协主办的《委员天地》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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