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继承历史演变的神祗之外,《封神演义》尚有许多原创的神祗形象。从形象上看,其创造神祗的方式有二:
清刊本《封神演义》
一是异于常见人物的创造,即今日所谓的“异形”,此属于巫术的范畴;一是将所见的人物去欲化、神圣化,便是对神仙的创造,此属于宗教的范畴。
《封神演义》中的异形非常丰富,包括龙须虎、雷震子、哪吒、殷郊、杨任等,析而言之,龙须虎是对物的异形,属于原始的巫术即图腾范畴,而雷震子、哪吒等属于对人的异形,属于现代巫术。
而《封神演义》中的神仙则脱离世外,隐居洞府,虽然样貌与常人无异,但其隐居洞府,清心寡欲,远离红尘,如龙吉公主、十二金仙、四大天王等。
从龙须虎到龙吉公主的演变,体现了中国神话从求异到求美的转变。求异的是“神”,《说文》释“神”字:“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从示申。”又解释“示”字:“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三垂,日月星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事也。凡示之属皆从示。”
可见“神”是出于巫礼的。求美的便是“仙”,《说文》解释:“人在山上。从人从山。”可见“仙”是出于人道的。由巫礼而致人道正是由于道教的发生。
而这魏晋时期追求仙道,强调“游仙”,正是抛弃俗务、追求至美境界的事业。慕于神仙境界、用意志塑造仙境的诗便是游仙诗,生活于现实、在现实中塑造仙境的诗就是田园诗。
总之这时的文学已经开始由纪实的转变为审美的,鲁迅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1],不无道理。
清广彩封神演义故事盘
伴随着“游仙”的产生,又出现了凡人与仙侣谈情的故事,这在汉魏小说中并不罕见。与一般的恋情不同,仙凡之恋是由仙人掌握主动权的,而且仙人高贵,凡人在仙人面前总会自觉矮上一头。
如《汉武帝内传》中即便贵为皇帝,汉武帝也只能迎候西王母;而在《长恨歌》中唐明皇与杨贵妃本有尊卑之别,单位了使其落入才子佳人的恋爱模式,作者将其亡魂升为女仙。
宋时称高级妓女为“仙女”或“神仙”,唐人好与女道士交往也是出于同一种文化心态——在恋爱中处在求而不得的地位,使士人阶层将在父权和夫权中获得的优越感解构。
但《封神演义》对此处理却非常粗糙,周朝阵营两对情侣,土行孙是通过强奸而获得邓婵玉的,而龙吉公主与洪锦乃是由于月合仙翁说和而成,毫无道理,而龙吉公主最终陷于宿命,也可以反证将这个故事插入《封神演义》的人绝不会是文人,因为其去欲的倾向与《封神演义》中的道教思想倾向是一贯的。此倾向后文详论,兹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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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内涵上看,《封神演义》造神的角度则主要有三种:
第一是对道教文献的阐释。
《封神演义》的造神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如以混元金斗象征净桶,以此观之,则所谓“九曲黄河阵”便是屎尿。同样,“十绝阵”正对应八卦,“天绝阵”便是乾,地烈阵便是坤,风吼阵为巽,金光阵为震,红水阵为坎,烈焰阵为离,红砂阵为艮,寒冰阵为兑,落魂阵陷人之魂,化血阵溶解人之肉。
至于罗宣的火烧西岐便是火灾,吕岳的瘟阵便是瘟疫,潼关的痘神便是出痘的疫病,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天灾的具象化而已。
第二是对其它小说的模拟,马善是灯芯,又是三眼,用的是妙吉祥即华光的故事,事见《南游记》。
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华光之事记在马元帅名下,即民间所谓的“三眼马王爷”,而《封神演义》亦不将马善列入封神榜中,只是让燃灯道人收了他去,正是尊重这一民俗。
华光出生,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殷郊的出生及《封神演义》中哪吒的出生有类似之处,马元帅的风火轮、金砖亦被认为为《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形象提供了借鉴。
谢升绘《哪吒闹海》
元杂剧《猛烈哪吒三变化》中,哪吒的法宝中有“击天印”,《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降服的诸魔王里有“番天魔王”,这便是“翻天印”的出处。
除此之外,《西游记》第一回写菩提祖师的话与《封神演义》第六十一回写准提道人的诗几乎完全相同,可见其对《西游记》的剿袭,如果我们将《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视为《西游记》的“别传”,那么《封神演义》也可以视为《西游记》的“前传”。
而《封神演义》与《水浒传》的关系亦不算浅。其中黄飞虎被纣王戏妻的情节仿效《水浒传》中林冲被高衙内戏妻,土行孙和邓婵玉的关系仿效《水浒传》中的王英和扈三娘,而封神榜则改用了《水浒传》石碣中的天罡、地煞群星称呼的设置。
前文言及,《封神演义》在黄飞虎反五关的问题上仿写自《三国志演义》中的关羽,关羽不但是《三国志演义》中蜀汉五虎上将的第一个人,而在戏妻问题上仿写的林冲虽然是梁山五虎将中的第二个人,却是书中五虎将里最浓墨重彩的。
连环画《黄飞虎》
《封神演义》中一样有“五岳”,可视为周营里面的“五虎将”,只是文聘、崔英、蒋雄这三个人的戏份远远不足。在之前存在过的关于黄飞虎的文本中,三人亦可能是同等重要的角色,只是后来黄飞虎的故事融合在封神的故事里,道教的故事冲击和取代了武王伐纣的故事,使三人的故事逐次缺位,连带也使崇黑虎的故事变少了。
当然,《封神演义》对于其它小说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例如《封神演义》应该是第一个讲究门派、师承的书,这是因为道教讲究不同的门派。而道教的门派则出于儒家的学案,将之小说化后,便由庙堂降入市井。
因为说话家也有巧妙的不同,同样讲究师承和谱系。明代中叶以前艺术未有流派之说,而清末始有程派、余派等艺术流派,正是《封神演义》所带来的影响。
到了新武侠里面,武林出现了各门各派,当然是对各艺术流派的仿效,但追溯其源头,则仍不得不推崇《封神演义》。
《绘图封神演义》绣像
第三是迎合市民阶层的需要。
例如赵公明是道教正一道上清派的神祗,梁代陶弘景《真诰·协昌期》便有“天帝告土下冢中直气五方诸神赵公明等”,赵公明为五方神,管理的是幽冥之事,《道法会元》卷二百三十二《正一玄坛赵元帅秘法》称之为“上清正一玄坛飞狐金轮敕法赵元帅”,其实亦不过是鬼仙,直到《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称其“买卖求财,公能使之宜利和合。
但有公平之事可以对神祷,无不如意”[2],这才有了财神的影子。且《大全》中的赵公明已经是一个黑面的胯下骑虎的人,与《封神演义》中的形象类似。
专职财神的出现是《封神演义》整理者的一大创造,因为封神榜中的封号多数不脱自然神或原始巫术的范畴,这些神或司风雨雷电,或掌握穷通、吉凶,惟有少数职业神,如博士星杜元铣、力士星邬文化、奏书星胶鬲、蚕畜星黄元济等。
但这些职业神是以占星术的视角产生,而赵公明则被封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之神”,萧升被封为招宝天尊,曹宝被封为纳珍天尊,陈九公被封为招财使者,姚少司被封为利市仙官,都非斗部的成员,是真正以财为业的职业神。
套色年画《大清五路财神赐宝图》
《封神演义》前没有固定的财神,《夷坚志·癸》卷三以五通神为财神,而《铸鼎余闻》则以五路神为财神。
而在《封神演义》之后,民间则形成了文财神、武财神之说,武财神仍是赵公明,文财神则是比干,因为比干无心,可保证公平——武财神保佑其发迹,文财神保佑公允,晚明社会求财的方式虽然各有其巧妙,但慕于财货则是同一的。
财神的出现迎合晚明市民阶层财富倾向的需要,这是《封神演义》反作用于民间的又一个例证。
注释:
[1]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1月版,第页。
[2]《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赵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