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子的前途而自杀,专诸母亲的故事是真是

若论历史上名气较大的母亲,专诸之母似乎应有一席。在民间传说中,她为了不让专诸在刺杀吴王僚时心有顾忌,自缢而亡。

这段故事广为流传,京剧中甚至有专门的《专诸别母》的选段。然而,在《左传》、《史记》、《吴越春秋》等史书上,却对专诸之母语焉不详。

这就让专诸母亲面目模糊了起来。究竟是民间传说另有所本,还是凭空臆造?细究之下,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分析。

01敬母还是畏妻?

在《吴越春秋》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专诸和人在街上打架,原本气势汹汹,被他的妻子一叫,就乖乖回去了。

在这个故事中,专诸是一个惧内的形象,清代袁枚因此戏谑道:惧内这事就是从他开始的(岂非惧内之滥觞乎)。

但是,关于专诸斗殴被喝止,在民间还有两个广为流传的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专诸并非惧内,而是孝母,他是被母亲喝止,才停止斗殴。

第二个版本,是专诸确实被其妻喝止,但是专诸虎威尽慑的原因,是其妻手举其母的拐杖。专诸听话,是敬其母而非畏其妻。

这两个版本从何而来?

专诸之妻

根据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资料,第一个版本,可以在明代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中找到对应的说法:

适才门内唤声,乃其母也,所唤专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无违,虽当盛怒,闻母至即止。

《东周列国志》是明代的通俗历史演义小说,文学性更强,史学价值相对于《史记》、《吴越春秋》差了很多。

这个说法,有很大可能是根据正史的演绎,为的就是突出专诸的孝。

清代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就沿用了这种说法,给山东好汉秦琼秦叔宝起绰号为“赛专诸”:

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似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

秦琼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与《东周列国志》中,专诸听到母亲喝止,就转身回家何其相像!在《旧唐书》、《新唐书》并没有如此详细的记载,小说家主要还是想突出主角的“事母无违”。

隋唐史本来就比春秋史受众广,专诸也跟着蹭了一把秦琼的美名,知名度大大增加。

秦琼

再说说第二个版本。

第二个版本故事性更强,也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然而很遗憾,这种说法在《史记》和《吴越春秋》都没有记载,有很大的可能来自元杂剧。

元代李寿卿的杂剧《伍员吹箫》中,能找到第二个版本的影子:

专诸怒科,云:这厮有好汉要打的出来,我与你做个对手。旦儿换卜儿衣服拿拄杖上,云:专诸,你又来了也,待打谁那?专诸怕科,云:不敢,不敢……专诸做悲科,云:这个是母亲遗下的训教,是专诸的不是了也。

这段杂剧张力十足,十分精彩,后面还有其妻拿拐杖打专诸,专诸跪着以背承之的场景,拍成电视剧一定好看。可惜,这并非正史,李寿卿在正史记载的基础上演绎出这段故事的可能性非常大。

吴王僚

在元杂剧中,专诸是个十足的孝子形象。他的母亲也知道这一点,怕他的妻子管不住他,因此留下遗言:但凡专诸惹事,就让其媳妇换上其遗母的衣服,拿上遗母的拐杖。专诸见到这两样东西,如同见其母亲,就会乖乖听话。

演义小说和杂剧的流传程度,远远胜于正史,其戏剧性又比正史要强很多,因此,专诸和他母亲的故事有这么多版本,就一点也不令人奇怪了。

无论是在正史还是小说中,专诸认识了伍子胥,也就被伍子胥举荐,进入了公子光(后来的吴王阖闾)的视野,走上了他的刺杀之路。

在《左传》、《史记》、《吴越春秋》中,都记载了专诸在与公子光商量刺杀事宜的时候,提到了一句“母老子弱”,这也让后世小说家演绎出专诸刺杀前托付母亲和弱子的故事。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伍子胥

02似是而非的“母老子弱”

《左传》的记载是:

王可弑也。母老子弱,是无若我何。

《左传》的话直译,又有两种理解。

第一种理解是:专诸认为吴王僚母老子弱,没有援助,可以杀之。

第二种理解是:专诸想杀吴王僚,但是自己母老子弱,放心不下,自己死了他们怎么办呢?

联系上下文,两种说法都看起来有道理。第二种说法还能找到上下文的支持:公子光的回答是“我,尔身也”,意思是我就是你,看起来意思是会替专诸照顾家人,去其后顾之忧,逻辑能和专诸的这句话接上。在专诸刺王僚成功后,也有“以其子为卿”的记载,似乎圆上了前面专诸以家小托付公子光的说法。

公子光

然而,在比《左传》成书更晚的《史记》中,却采用了第一种理解。《吴越春秋》在这件事上,记载与《史记》也基本一致。

《史记》云:

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公子将兵攻楚,楚绝其路。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奈我何。

《史记》中“母老子弱”是夹杂在一大片吴王僚“可杀”的理由中的,如果是《左传》的那种意思,则显得有点夹缠不清。更合乎逻辑的说法就是“母老子弱”是说吴王僚母老子弱,而并非专诸请求公子光照顾自己的老母和儿子。

到底哪一种理解更可信一些?

吴王僚

唐代司马贞在他的《史记索隐》中提出了一种看法:

左传直云“王可杀也,母老子弱,是无若我何”。则是专设诸度僚可杀,言其少援救,故云“无奈我何”。太史公采其意,且据上文,因复加以两弟将兵外困之辞。而服虔、杜预见左氏下文云“我尔身也”,“以其子为卿”,遂彊解“是无如我何”犹言“我无若是,谓专诸欲以老弱讬光”,义非允惬。

在司马贞看来,《左传》本来想表述的,就是第一种理解——吴王僚没有援助,杀他后患不大,所以才说杀之“无奈我何”。司马迁也是根据这个意思,且根据当时的形势,又补充了吴王僚没有援助的其他论据——两弟将兵外困。

这种说法逻辑是自洽的。再进一步想一下,如果用公子光的语言“我尔身也”和行动“以其子为卿”来反推“母老子弱”是专诸求公子光安置家眷,那《左传》为何不交代公子光厚待其母呢?

结合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相关史书并没有记载专诸在刺杀前要求安置老母和弱子的说法,后人附会的可能性比较大。

司马迁

在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写到专诸说吴王僚没有援助、可以杀之的话时,去掉了吴王僚“母老子弱”的说法:

专诸不待开言,已知光意,慨然曰:王信可杀也。二弟远离,公子出使,彼孤立耳,无如我何。

他采用的,是第二种理解——托付家小的说法:

专诸奋然曰:“公子之言是也。但诸有老母在堂,未敢以死相许。”光曰:“吾亦知尔母老子幼,然非尔无与图事者。苟成其事,君之子母,即吾子母也,自当尽心养育,岂敢有负于君哉?”

从史书记载来看,第二种理解有不合理之处,但是,其符合人之常情,因此被演义小说所采纳。

在这样的背景下,这种说法流传甚广就不奇怪了。

然而,小说对专诸及其母亲的故事之演绎,并不满足于此。

公子光

03专诸的母亲自杀了吗?

在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中,专诸即将要为公子光刺杀吴王僚前,专门回家看望母亲。

他“归视其母,不言而泣”。

老太太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出原因了,说道:

诸何悲之甚也?岂公子欲用汝耶?吾举家受公子恩养,大德当报。忠孝岂能两全?汝必亟往,勿以我为念!汝能成人之事,垂名后世,我死亦不朽矣。

这段话是用明朝白话写的,通俗易懂,写出了专诸母亲的自杀动机——怕专诸以自己为念。

专诸是个孝顺孩子,“犹依依不舍”,老太太见专诸听不进话去,于是萌生死念。

她先把专诸支开,道:

吾思饮清泉,可于河下取之。

专诸听话地去打水,回来却不见母亲,问其妻,得知母亲说困倦了,要关上门休息,让不要打扰。

专诸心疑,打开门一看,其母已经自缢于床上。

冯梦龙还附了四句诗:

愿子成名不惜身,肯将孝子换忠臣。世间尽为贪生误,不及区区老妇人。

冯梦龙

这段故事有很大的可能是冯梦龙的演绎,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冯梦龙是明朝人,与这段历史相隔甚远,只有可能从史料中得到相关记载,而《左传》、《史记》、《吴越春秋》等相关史料都没有记录这段事迹。

第二个原因,专诸母亲自杀也是选用了演义小说中常见的一个题材:母亲为了自己儿子走上正确的路而自杀。

以今天的价值观来看,这种题材的逻辑和伦理显然存在很大问题。

然而这种题材有其历史来源:楚汉争霸时,王陵带兵投靠刘邦,其母却被项羽所获。王陵的母亲见到了王陵的使者,嘱托王陵不要因为自己而有二心,伏剑而死。

刘邦

冯梦龙显然是知道这个故事的,在他另一部大名鼎鼎的著作《智囊》的“闺智部”中,收录了这个故事。冯梦龙还给这个故事批注了两个字:干净。在故事的末尾,他也评论道:

陵母预识天下必属长者,而唯恐陵失之,且伏剑以绝其念,死生之际,能断决如此,女子中伟丈夫哉!徐庶之不终于昭烈也,其母存也,陵母不伏剑,陵亦庶也。

很显然,对这种“伏剑以绝其念”的做法,冯梦龙持赞同态度,并且顺便拉来了另一位名人徐庶的母亲作了一个反例。

因此,我们完全有动机怀疑,冯梦龙在编撰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的时候,将“伏剑以绝其念”的做法,硬按到了专诸的母亲身上。

这种有血有肉又符合古人逻辑的剧情,随着历史小说的流传逐渐广为人知。

专诸若泉下有知,不知道该感谢冯梦龙为自己母亲扬名,还是恼恨他让自己的母亲又“死”一次。

冯梦龙

04总结

在《左传》、《史记》等史家著作中,专诸的母亲鲜有记载。

在元杂剧、明清小说中,专诸母亲的形象却日渐丰满,成了一个教子有方、又深明大义的老太太。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历史小说的人物也可以源于历史又高于历史。

专诸智勇双全,又有义气,如果再加一个母慈子孝,也符合我们期待看到的历史人物的形象。

正是在这样的美好愿望下,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专诸和他母亲的一系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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