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中记载得最为精彩的是几次有如鸿门宴的饭局,这些饭局,充满了戏剧性,如同短篇小说,充分显示了《左传》的文学特性。这些饭局,或是在国君与大夫之间,或是在大夫与大夫之间。昭公十一年,此时楚灵王正是张狂无忌、横行诸侯之时。他大肆扩张,讨伐不臣。伐吴灭赖,灭陈县陈。此时又要向蔡国开刀。
蔡国邻近楚国,但对楚国若即若离,并不顺服。于是楚灵王要在申地召见蔡灵侯。大概是慑于楚灵王的淫威,蔡灵侯将往,蔡大夫劝曰:“王贪而无信,唯蔡于感(通“憾”),今币重而言甘,诱我也,不如无往。”蔡侯不听。此年三月丙申,楚子“伏甲而飨蔡侯于申,醉而执之”。夏四月丁巳,杀之,刑其士七十人。
此年十一月,楚公子弃疾率师围蔡,楚灭蔡。当然,蔡灵侯似也并非贤君,他是弑父自立的,依照叔向的话说,是“获罪于其君(指弑父而立,其实楚灵王也是弑君郏敖自立的),而不能其民(即对民不能施德)”,所以“天将假手于楚以毙之”。蔡灵侯所赴,确是鸿门宴也。晋灵公“不君”,众所周知。赵盾屡谏,他便要杀赵盾。派鉏麑去行刺未能成功,又设计欲杀赵盾。
宣公二年九月,晋灵公设饭局宴请赵盾,席间伏甲将攻赵盾。机智的车右提弥明知之,未等酒过三巡,急扶赵盾而退。晋灵公急忙唤出猛犬追逐,提弥明徒手与猛犬搏斗,打死猛犬,一路且斗且退,为掩护赵盾而被杀死。这样的饭局是晋灵公的预谋,可谓凶险。但是,还有更为凶险的饭局,这就是鱄设诸刺吴王僚。
伍子胥因费无极之谗害,从楚国逃到吴国。他知道吴公子光有异志,于是为他物色了勇士鱄设诸,伺机刺杀吴王僚。鱄设诸刺杀吴王僚,是一场更为凶险的饭局:公子光宴请吴王僚,吴王僚心知有异,所以防范非常严密。宴会场所内外都布置了亲兵甲士,以防万一。入内上菜者甚至要更换衣服,膝行而入。鱄设诸当然也不例外。
公子光怕事不成功吴王僚杀己,临阵逃脱,假装脚疾躲进地下室。鱄设诸把剑藏在鱼腹中端进去,虽然自己终被杀死,但还是成功刺杀了吴王僚。这个计策,或许就是伍子胥的杰作。这场饭局,也常使人想到后世项羽的鸿门宴。对于宣公二年,林纾曾评点说:“鉏麑似秀州刺客,提弥明似樊哙,灵辄似食马之野人。”
笔者认为鱄设诸之勇,更像樊哙。鸿门宴中项羽因张良、樊哙的智勇功亏一篑,公子光却因伍子胥的老谋深算和鱄设诸的勇猛而成功。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春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当此时也,礼崩乐坏,饭局也失去了它原有的礼数规定。诸侯大夫,利用饭局探听虚实以求一逞者有之,利用饭局以杀掉对方者亦有之。
《左传》记载的这些饭局,不但写出了历史事件,更展现了历史细节,产生了无穷的魅力。春秋时期弑君立君,随意得很,甚至只因一场饭局未能如愿,便成为弑君的导火索。细节的展示,揭示了时代的特点与人物的心理状态。以饭局诱敌而灭之,可举遂人杀齐卒为例。
庄公十三年,齐桓公第一次邀集各国诸侯会盟,遂国是个蕞尔小国,却不出席盟会。于是齐桓公灭了遂国,并派戍卒戍守遂。庄公十七年夏,遂国的四大强族因氏、颌氏、工娄氏、须遂氏“飨齐戍,醉而杀之”,即四族联手把齐国守遂的戍卒灌醉后杀掉了。
可惜这一事件的细节没有描述出来。春秋后期,是陪臣执国命的时代,“礼崩乐坏”更甚,似乎宴会的礼数规矩也在所不顾了。《左传》作者善于用历史细节来体现其“小说”的特征,像上述与饭局有关的描写,乃是历史事件中的细节,它们恰恰丰富了作为文学作品的《左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