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豹变连载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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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办完八娘的后事后,苏洵一直神思恍惚,寝食难安。

一日,史经臣来访。言谈间,免不了提起八娘之事,苏洵仍怒不可遏:“程浚那厮,可恶至极,我真想一刀宰了他,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史经臣听了,笑道:“没想到明允老弟一介书生,平日文质彬彬的,嫉恶如仇竟生了杀人之念,莫是要改行做那耍刀杀生的市井屠夫了?”苏洵大声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史经臣安慰苏洵道:“八娘之死,诚乃奇冤;程浚那厮,也实属恶人。不过,细细想来,此事虽罪在程家,可明允老弟你就没有一点自咎吗?”苏洵道:“八娘乃程家虐待致死,我何咎之有?”史经臣道:“你明知道八娘是位秀外慧中的淑女,心性高洁,脚下沾不得泥淖,眼里蒙不得污秽,却稀里糊涂地把她嫁给了程家,拱手把一头柔弱的羊羔送进了狼窝,这算不算是你自己的过错呢?”苏洵听了,圆睁大眼,复又垂头沉思,良久不言。临别时,史经臣又劝苏洵道:“人死不能复生,怨人莫若尤己,快快振作起来,一心做自己的大事。”

与史经臣一席交心后,苏洵渐渐恢复了元气。可每当走进书房,书还是读不进去,欲做文章,也是一提笔就满脑子茫然。读书不成,做文章又不成,但总不能每天笼衣袖手,无所事事吧。转念一想,何不甘脆开始干一干修编苏氏族谱的活。古人言:三世不修谱,大不孝也。父亲晚年时,曾告诫他和二哥苏涣,谱乃一家之史,在他们这一代,一定要完成苏家族谱的修编,还给他们讲了不少先祖前辈的故事。修谱这种文字活,苏氏族人中能干的人不多。父亲过世后,苏家长辈们便把此重任交给了苏涣和他。可苏涣常年在外做官,忙不过来,只得他一人干了。于是,他白天便四处奔走,到苏姓族亲家中访长者、考轶事,采集素材。晚上,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悉心整理编写。

几个月下来,一部记载苏氏祖宗德行、品望、功业的族谱初稿完成了。翻着那尚散发着墨香的文稿,默念着家族一位位亲人的名字,想见其音容笑貌,苏洵有一种为苏氏家族筑造了七级浮屠的欣慰。可每次他合上族谱,眼前就会浮现女儿八娘的形象:八娘眉峰紧蹙,含泪的双眼无声地望着他……那目光如同两根铁针,直刺进他尚未结痂的伤口,令他痛到心尖上。

与此同时,有个疑问就会不经意地从心底里蹦出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苏洵自打出了娘胎,少时居乡闾,长大后行走四方,循道礼佛,从来就没与人结过怨,也从未造过一点罪业,甚至连蝼蚁、鸟雀也未曾伤害过。不仅是他苏洵一人,苏家的列祖列宗,如今的老老少少,包括奶娘婢女也是如此。可为何有人偏偏要与善字当头的苏家过不去?偏偏要想方设法伤害洁身自好的苏家?而且此人不是别人,竟是妻子娘家的人!竟是他苏洵的亲家!他想不通,这个本系名门望族的程家,其祖上程仁霸,也曾以仁厚信于乡里,算是个公允有阴德的人,为何不出三代就堕落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肮脏门第?那个曾经是好读书的谦谦君子程浚,为何在短短几年内就变成了一个六亲不认的龌龊小人?

虽然一时想不通,但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如果家境变了,地位变了,且不常常外正其容,内省其心,其身心就有可能渐变,继而发生恶变。而个人的恶变会引起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恶变,如程浚之于程家。他想,如果苏家有人恶变了,或者苏氏家族中有人堕落了,那苏家及苏氏家族就会被此人传染,由肌肤而入腠理,由腠理而入骨髓,最终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一想到此,他就忧思如焚,整夜难以入睡。看来,必须得未雨绸缪,防微杜渐。修族谱,不是正好可以明礼仪,厚风俗,训子弟以禁非为,维持家族的纯洁和凝聚力吗?

皇祐四年年底,苏洵把族谱分送给苏家几位长辈审读,都说族流递衍不乱,宗法关系分明,祖宗之德行、品望、形状等悉载于谱,且彰匿有度,体现了明世系、序长幼、辨亲疏、尊祖敬宗、睦族收族之旨。总之一句话,写得好。并嘱他将族谱勒石立碑,让族内所有的人都能知晓。

苏洵于是叫人把族谱刻成石碑,立于眉山修文乡安道里苏家祖坟西南一隅,还在其间盖了一座亭子,名曰:苏氏族谱亭。

皇祐五年正月初一这天,按习俗,苏氏族人扶老携幼,纷纷从四面八方来到安道里苏家墓地,祭奠先祖,凭吊亲人。

祭奠仪式完毕,苏洵把大家召集到族谱亭中列坐。苏洵站在亭中,高声道:“各位苏家前辈及兄弟姊妹,古人说,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还说,族之有谱,犹邑之有志、国之有史也。今天我苏洵把大家召集在此,就是想请大家看看我们苏氏家族的族谱,我们是同宗同庙、同根同源、血浓于水的苏姓族人。常言道,家有家法,族有族规,既然是族人,我就想和大家商量共同订几条族规。就是我们今天在座的人,今后如若家里有人去世了,其他族人一定要去奔丧;家里有人成年或娶妻了,一定要告诉其他族人;族人中有年幼而死了父亲的,族中老人就要抚养他;贫穷而无所依靠的,族中的富裕人家就要收养他。如果有人不这样做,我们全体族人就要群起而攻之。大家说,这几条族规好不好?”

众人皆应道:“好!”

趁大家去观看族谱碑刻时,苏家长辈苏淳把苏洵叫到身旁坐下。苏淳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年轻时也读过一些书,是族人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苏淳拉住苏洵的手说:“族之有谱,犹木水之有本源,衣服之有冠冕。你修了苏氏族谱,已是无量功德,又立了这几条族规,算得上锦上添花。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个家族没有族规,就会成一盘散沙。喜不庆,忧不吊,孤不恤,则亲情尽;亲情尽,你我不就成陌生的路人了吗?你这几条族规实在,管用。”

苏洵忙说:“长辈过奖,后生不过是尽点苏姓族人的责任罢了,请长辈多多教诲。”接着,又说,“趁此机会,苏洵还想请教长辈一个问题。”

苏淳问:“有啥问题难得住你这个读书人?”

苏洵说:“我是想问,长辈怎样看今天我们乡里的风俗?”

苏淳听了,摇摇头说:“我已是大半截埋进土里的人了,恐怕看不到乡风变好变美的那一天喽。”

苏洵不解地问:“长辈,此话怎讲?”

苏淳不紧不慢地说:“退回去五十年,我年少时,乡里的民风那才叫正,才叫美哩。如有人行不义之事,人们如同见到怪物一般,马上就会鸣鼓而攻之。后来呢,乡风渐渐衰落,但人们还能守得住底线,分得清哪是善,哪是恶,对作恶之人依然鄙而远之。哪像今天,乡人普遍浮躁而势利,善恶不分,良莠不辨,甚至如绿头苍蝇那样追腥逐臭,与小人、禽兽之类同流合污。”

苏洵说:“长辈您说得极是。不过,这乡风为何会江河日下呢?其源又在何处?”

苏淳笑起来:“苏洵,你这就是明知故问啦。乡人族亲中,谁个不清楚你家八娘是怎么死的?”

苏洵问:“您的意思是说,这乡风败坏的根源就在程家?就在程浚身上?”

苏淳顿时严肃起来:“不是他是谁?你想想看,他是乡里的望人,钱多势力大,影响也大,有他带头行恶作祟,诱人也速,为害也深,乡里的风俗岂有不大乱之理?”

苏淳继续说:“我掰起指头算了算,程浚这狗东西有六大罪业,败坏了我们原本淳朴的乡风。”

苏洵听得兴奋起来,瞪大眼睛问道:“哪六大罪业?”

“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苏淳抿抿嘴说,“你看,自从前些年,他把死去的哥哥的遗孤赶出门,不加养恤后,乡里人家的骨肉之情就开始淡薄了,这是其一;自从他独霸祖上留下的财产,欺凌兄弟的孤儿寡母后,乡里的孝悌之风就消失了,这是其二;自从他被侄儿们告到官府,吃了官司后,乡里的礼仪之节就废了,这是其三;自从他宠妾压妻后,大户人家的嫡庶之别就混乱不堪了,这是其四;自从他沉迷于声色,父子一起寻欢作乐后,乡里的闺门之政就乱七八糟了,这是其五;自从他大肆敛财,贪得无厌,嫌贫爱富后,乡里的廉耻之路就堵塞了,这是其六。”

苏淳说到此便站了起来,情绪愈发激昂:“这六种罪业,是当年乡人所共愤不齿的呀。可今天你看看,乡里不少后生不仅不避而远之,还步他后尘,向他看齐,纷纷效尤于他,长此下去,如何得了!此外,他车马显赫,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小人;他官袍加身,财力雄厚,足以让州府县衙的官员不敢小觑;他花言巧语,挂羊头卖狗肉,足以蒙蔽善良的君子。此人实在是乡里,不,是眉州方圆百里一个冠冕堂皇的欺天大盗,在乡里我不便讲,只有在族人中我才敢说。”

苏洵听得毛发直耸,这个他先前所谓的亲家,在族人眼中,完全是一个恶魔形象。看来,自己当时做的与程家绝交的决定,是明智的,绝非愤激之辞,也符合“亲君子,远小人”的古训。尽管这个决定,对妻子程氏多少有些残酷。但程氏当时就表态,作为苏家的媳妇,她会恪守这个决定,对程浚一家的薄情寡义,她也是深恶痛绝的。

末了,苏洵问:“我可不可以把您说的记下来,书成文,让乡里的人全都看看?”苏淳说:“当然可以。不过,可书其事而隐其名,其他人看了,自可心领神会。他本人看了,当会脸发烫,心发慌,汗颜不已而食不甘味了。姑且就不彰其姓名吧,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苏洵道:“好,就照您老人家的意思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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