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开国故事一经写定之后,在短时间内不会对故事内容有过大的改动,即使在重构故事的过程中有增益窜改甚至伪造的现象出现,也不会在开国初期进行。
比如刘邦开国故事中的斩蛇神话、芒砀云气神话、刘媪梦龙神话等,在《史记》中便已经呈现一种高度完整的文本形态,班固《汉书》叙述刘邦开国故事时基本照搬,在其他的纬书或私人著作中亦只有文字上的改变。但宋太祖开国故事的特殊之处却在于,故事的建构和重构过程交杂,短时间内的频繁重构,故事依托载体的显著变化。
从官方史籍到笔记轶事
笔记轶事发挥辅助作用
宋人笔记中对宋太祖开国故事的叙述结构影响官方史籍的书写方式。《谈苑》中太祖出生神异故事的叙述结构不仅为两宋史籍撰写者所吸收借鉴,在宋以后的正史别史中也被长久沿袭。
《谈苑》中的情节组织依次为:太祖出生地点(生洛阳夹马营)、神光(光照一室)、胞衣(胞衣如菡萏)、异香(营前三日香),两宋及后世史籍对此情节结构基本沿袭,只增加了梦日情节、体金情节,并对神光和异香略有文字上的改动。
李焘《长编》的叙述方式和态度更大幅度地吸收了《涑水记闻》中兵变故事记载,如《涑水记闻》卷一中所载兵变故事中的“立点检为天子”、“黄袍加身”“太祖誓约”等情节几乎完整采录,太祖受禅后痛哭感慨、陶穀出诏等情节亦只作微小改动。
自《旧五代史》中所奠定的太祖在兵变中的无辜姿态,经《涑水记闻》而获得加强,最终由李焘整理改编形成了定本。宋人笔记所建构出的士大夫立场下的仁德圣君形象。
在史籍所叙述的兵变故事之外,宋人笔记中所记载的兵变故事将重点放在太祖对世宗后代的处理方式、太祖誓约、太祖受禅表现之上。《随手杂录》和《默记》中皆载太祖使世宗一子作潘美之侄事迹,,其中内容颇有不同。
《随手杂录》中太祖首先询问赵普的意见,赵普认为应杀之,潘美不语且不敢答,太祖主动说出“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之语,潘美随即表露自身在此事上的尴尬处境,最后太祖作出处理:以世宗子为潘美之侄,保全世宗血脉。
太祖誓约不得剽劫夯市,以确保都城人心平稳;太祖受禅后对后周重臣范质言“吾受世宗厚恩”“但欠世宗一死”等。笔记中所记载的太祖诸条轶事在北宋得国不正的尴尬道德亏欠局面下,借助太祖兵变中的温和政策、对世宗后人的保全、受禅后的道德自愧态度,塑造了一位仁慈、有德行、胸襟广阔的圣君形象。
官方史籍与笔记轶事的合作
宋太祖的出生神异故事叙述中最为稳定的异香和体金情节,但将宋元时期史籍中对两宋帝王的出生神异故事部分摘选聚合之后,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借助官方史籍以太祖为中心而形成的密集故事群。
如果遮掩住帝王名称,除开内容特殊的太祖出生神异故事,其他的两宋帝王出生神异故事内容太过类似。
可以看到,梦日而孕和赤光情节在其中出现最为频繁,依据时代前后和帝王地位,故事内容虽有详略之分,但区别不大,每一个帝王出生神异故事总能在宋太祖出生神异故事中找到本源,以宋太祖出生神异故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密集故事群。
这样的现象唯两宋出现,其他朝代在叙述帝王出生神异故事时,在故事数量和情节使用频率上根本不能与其相比。现象的出现总有其因,要从北宋时期所形成的祖宗家法这一点出发。
祖宗家法,在北宋时期的政治活动中频繁援引,而“祖宗家法”究竟为何义?解释为“谨守祖宗法度”,还有认为是“宋代帝王累代相承的正家治国方略与规则”,自宋太宗开始,宋代皇帝的即位诏书中便多有“同守成规”“尽有成规”“绍圣遗训”等语言出现,表明对祖宗家法的认同和重视。
它反映了赵宋王朝求稳的一种治国精神,而在实际的政治活动中却不时充当党争斗的工具,但当它作用于史学领域和笔记文学中,对祖宗的尊崇影响了宋代的史官和士大夫在史籍书写时有意地重述太祖故事和笔记书写时不同程度地接受和运用太祖出生神异故事中的部分情节。
士大夫阶层在史籍书写时有意地重述太祖故事,它所传达出的政治涵义,可能是希望后世的帝王在重述故事的过程中感念祖宗创业的艰难,或者警示在国家大事上不切实际胡乱作为的政治活动,而更为重要的一点,通过在每一代帝王的出生神异故事中有意地重述太祖故事,设计雷同的帝王形象,是对开国之君的有意模仿。
因此,才会在宋元时期对两宋帝王的出生神异故事书写中出现如此特殊的密集故事群现象。除了密集故事群这一现象,还有两宋帝王出生神异故事在情节构成上的“共享”和“套装”特点。
可以看到,自宋太宗以后,帝王的出生神异故事情节皆以宋太祖出生神异故事情节为母体,根据帝王的地位和所处时期来选择情节。
宋太祖作为开国之君,其出生神异故事情节自然最为完整,紧跟其后的宋太宗拥有梦日、赤光、异香三个情节,之后的帝王或单独使用某一个情节,如赤光、梦日情节,或加入群鼠、黄龙、龙鳞等情节,但不论怎样变化,皆不脱其情节母体。
在史籍领域中的两宋帝王出生神异故事书写中,史官们有意设计出了这样的情节“共享”“套装”结构,包含多重政治目的,其一在于通过对太祖故事的重构和重述来强化开国之君的神圣性,其二在于以对祖宗的回忆、尊崇和模仿来捍卫政权的正统性,稳定政局。后者则体现为对太祖出生神异故事部分情节的接受和运用。
《清波杂志》中一僧人“梦金色黄龙食所艺莴笋数畦”,其后僧人见太祖出现在所梦之地,取莴笋而食,僧人资助了太祖,并请求太祖富贵后为他建寺,其后太祖登基为帝果然应验。
这则“梦金色黄龙”的预言是搭配定光佛谶言而出现,在宋人的笔记中三次出现皆与帝王受命相关,虽然对情节进行了改编,在梦中所见的金龙盘踞榻上,在现实中也能看见金龙,这不应是巧合,而是文人士大夫受到祖宗家法的影响在进行笔记书写时有意地接受和重述太祖出生神异故事。
后五则关于梦金甲神人的记载,多数是与母体胎梦联系在一起。神人或明确指出胎儿命格不凡,或预示贵人到来,或于梦中授母以子,或充当胎儿的保护神,这些情节同样可以在胎梦情节和定光佛后身谶言中找到对应内容。
以官方史籍为主,以笔记轶事为辅,在进行宋太祖开国故事书写之时,借助文人笔记这一新依托载体,不仅影响官方史籍的书写定型,而且获得了属于士大夫立场下的塑造开国地位形象的隐性权力。
戏剧与小说齐头并进
在官方史籍与笔记轶事的互为作用下,尚有戏剧和小说在宋太祖开国故事的不断重构过程中齐头并进,将类型故事自史籍中完整或部分割裂摘出,同时与其他类别的故事交叉糅合,形成新的故事系统。
太祖戏的兴起
宋元时期以宋太祖开国故事为题材而创作的戏曲达11部,杂剧在官方史籍和笔记轶事之外成为另一种对太祖开国故事进行重构和传播的依托载体。此时期兴起的太祖戏,题材丰富,大多取材于正史或笔记中的故事记载。
《陈抟高卧》属于对神异型故事的一种重构和改写后的展现。借由马致远对陈抟预言故事的重构和改写,实现了陈抟预言故事从太祖开国故事中的一次脱离。这种脱离的表现之一在于故事中心人物的转换。
在史籍与笔记中出现太祖和陈抟相关故事中,明显太祖居中,陈抟为副。陈抟作为方外高人的形象出现,擅长术数,精于望气,以诗谶和预言传达太祖具备身登九五的命格信息,帮助建立太祖身为开国之君的天命垂现。
无论是“都将天子担上挑”的诗谶,游历长安时对赵普言“紫微帝垣一小星”,还是在太祖受禅之后感叹“天下于是定矣”,陈抟的个人形象并非故事所要传达的重点信息,而是陈抟预言为太祖受禅所急需的正当性而带来的天意垂示以及太祖作为真命天子顺天应命的开国君主形象展示。但在《陈抟高卧》杂剧中,中心人物变成了陈抟。
太祖在杂剧中作为人间富贵的象征,是为表现陈抟甘于平淡追求仙隐的道人形象作反衬,陈抟成为了马致远心目中文人式归隐的代表。其二便是故事的主题变换。
陈抟预言故事中所传达的主题重点在于太祖具备身登九五的真命天子命格,他所建立的北宋政权代替后周政权乃是顺应天命。如果说“都将天子担上挑”的诗谶只传达出太祖有帝王之分的信息,那么在太祖受禅之后陈抟大笑感叹“天下于是定矣”,才以陈抟方外高人的身份肯定了太祖平定干戈拯救民众于水火的功绩。
天意、功绩即为陈抟预言故事所重点传达的主题信息。而在《陈抟高卧》杂剧中,尽管陈抟有救世用世之心“欲与人间结福缘”,卖卦汴梁为太祖算命时也言“教谁救那苦恹恹天下生灵”,指出太祖“南方赤帝子”“他日必为太平天子”后便飘然离去,归隐太华山。
他“醒时炼药,醉时高眠”,“看猿鹤知导引,观山水爽精神”,视人间富贵荣华如浮云,美貌色相亦不能动摇道心,最终回归山林自在修真。追求个人的自由,远离人世的名利滋扰,“推开名利关,摘脱英雄网”,这才是《陈抟高卧》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结语
陈抟预言故事经由《陈抟高卧》杂剧从太祖开国故事中脱离而出,吸收笔记中的“输华山”故事,逐渐形成了以陈抟望气、输华山、高卧醉眠等中心情节的“输华山”系列戏剧,一直流传至明清时期。
《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同样是借助杂剧这一依托载体对太祖开国故事的一次重构和改写。故事的重构与改写方式与马致远在《陈抟高卧》中的操作类似,从雪夜访普和陈桥兵变故事以太祖为主赵普为辅转向大幅度提升赵普的角色地位,从圣君贤臣的主题出发塑造理想化的明君贤臣形象。
在明清时期随着折子戏的兴起,访普故事逐渐从趋于僵化的太祖开国故事中脱离而出,形成了一部独立的戏剧。总体而言,由宋至清,太祖在话本、演义、章回小说中的文学形象从单一表面逐渐走向丰满深厚,人物性格的深度和厚度持续增强,形象演变也向着世俗化持续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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