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受命是一部以时间为主角的小说专访

采写丨吴俊燊

长久以来,止庵都以出版人、随笔作家、书评人等身份为人所知,他整理出版过张爱玲和周作人的作品,写过很多关于文学、艺术的随笔,也出版过自己的中短篇小说集《喜剧作家》。近日,止庵的长篇小说《受命》出版,阅读他的小说是一次独特的体验,如同处在迷雾之中,身陷无物之阵。

《受命》,止庵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年4月出版

简单而言,《受命》讲述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在十多年之后,主人公冰锋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当年死亡的细节,展开对当年“害死”父亲的仇人进行复仇的过程。与其说,他的小说有关伤痕,不如说是“后伤痕”的,止庵更在意当伤痕逐渐愈合,人要如何面对它加诸内心的“羁绊”。

这也是关于复仇而不得的故事,就像止庵醉心的伍子胥的经历,那种时间与命运笼罩在个人之上,不断往前行进。然而中途,仇人寿终正寝,前无通路,后也不见归途。

小说发生在止庵最为熟悉的八十年代,他认为,精神意义上的八十年代早已被神话化,他自己只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苦”,他试图通过记忆和不断的查证,还原物质意义上的北京,通过无数的细节,让小说充满生活的丰满与肉感。

八十年代,一切开始“向前”,冰锋就像是个局外人,现在与未来全然与他无涉,他接受来自父辈的召唤,独自转过身去。在过去与未来的张力之下,他没有选择未来,他选择过去。

止庵坦言,整本小说的创作还受到《哈姆雷特》的启发。如果说,摆在哈姆雷特面前的选择是“生存还是毁灭”,那么,冰锋要做的选择是“记忆还是遗忘”。这也是止庵想要探讨的话题,复仇只是记忆的一种形式,他试图追问,在八十年代,我们该如何去记住记忆本身?而他认为,在当下,记忆与遗忘似乎又成了一种伪命题,因为留待被记忆或遗忘之物已经消失。

所以,他让冰锋选择记忆,在记忆和遗忘尚可选择的八十年代,在向前进的历史转折之处,做一个“主动不合时宜的人”。

止庵

采访在止庵于望京的书房里进行,我们想和他探讨更多关于小说创作深处的话题,以下是整理出的他的自述。

我想写一个人,

要做一件事却做不成

这个小说实际上构思很早,是在年到年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写过一些短篇、中篇,都发表了,后来出过一本书叫《喜剧作家》。这算是给《受命》作准备,我其实一直想写一个长的小说。这个故事其实是我想出来的,它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原型。当然,我觉得结构和情节是可以编的,但细节是不能编的。其实所有的小说都是编出来的,当然有一种是取材于一个人的故事,但也得加以编排。

我最初读《伍子胥列传》,还有《吴越春秋》中伍子胥的部分,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触动,而这个触动恰恰是别人谈到伍子胥不大提到的。

伍子胥的故事简单说就是他的父亲和哥哥被国王杀了,他逃走要为他们报仇,但他只是个个人,千辛万苦逃到吴国,成了要饭的。后来被公子光推荐给吴王僚,吴王僚说我替你报仇。但是公子光又在其中搞破坏,说不能相信这个人。我觉得这个故事从这儿开始有意思了。一个引荐他的人结果给他使坏,为什么呢?伍子胥发现公子光自己要当王,所以得帮公子光先成就大业才能给自己报仇。他帮助公子光谋杀吴王僚,公子光当了国王,再重用伍子胥,然后把这个国家变强大,过程耗费了十来年的时间。

我感兴趣的是,这个事情到一半的时候,他去农村等着这个公子光上位,这时候楚平王死了。

我当时读《史记》,看那个时间表,有这个事,但是《史记》里没有记载他什么反应,《吴越春秋》里有记载:当时伍子胥非常难过,一个劲地鼓励自己——楚王死了,好在楚国还在,然而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对这个特别感兴趣,这件事和我对于悲剧和历史的看法很接近。我们看古希腊悲剧,悲剧就是一个命定的东西,你躲不开,像俄狄浦斯王或阿伽门农,他们越躲,悲剧越是找到他们。我想在伍子胥背后也有一个命运,在那儿笼罩着他——“你复不成仇”。虽然他最后看上去复成仇了,他鞭尸等等,在我看来都是无奈之举,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其实他没报成仇,因为这仇人死了。

伍子胥

我最早想写一个伍子胥的故事,直接把它变成小说,后来我发现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因为写一个古代故事要考证当时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住什么地方。别说当时,就是现在也没这能力。

后来我就想编一个现代的,和伍子胥对应的故事。我首先从结尾想起,想写一个人,要做一件复仇的事做不成。我年轻时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很多事,素材是足够的。

我想让仇复不成,仇人病死了,而且是寿终正寝。《吴越春秋》里特别强调这个“善终”,楚平王是善终,这对伍子胥而言是最大的打击或者讽刺。

从结尾开始往前编,就先想仇人要生病,这里边就涉及到一个医学的知识:假如仇人得了癌症,它都是越来越重。如果你上来就发现仇人得癌症,要么就根本不报仇,要么就得赶紧报仇,不能等。所以必须是那么一种病——它随机发生,而且第一次发生,给你一个警示,他复原了,等着第二次发生,基本上必死无疑。这就是心肌梗塞。这种病在那个年代还没有治疗方法。国外大概年开始报道心脏搭桥手术,年中国已经开展这项手术,所以这个故事必须得在年以前发生。

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时间

每个小说都要有一个主人公,还要有一个主要冲突。而在我的小说里,主人公看起来是陆冰锋,但是他跟谁在进行斗争?实际上他既不跟祝国英(“仇人”)发生直接矛盾,他们俩之间根本没有冲突。他们见过,但他们见面也没有冲突。冰锋只是给祝国英写了封信,人家收到信就把信扔了。冰锋跟叶生之间也没有冲突,跟其他人更没有冲突。

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时间,一个倒计的时间,一个不知终点的倒计的时间。时间跟冰锋发生冲突,最后它战胜了冰锋。冰锋老想抢在时间之前,他总有种紧迫感,但是他没有完成,最后还是时间战胜了他。

一旦小说的主人公是时间,那种命运感就出来了,跟人斗好办,跟时间斗,而且最后阴差阳错赶不上这时间,这里面就有一个比较深的东西。

这个时间,在小说一开始他母亲告诉他当年之事的时候,已经开始浮现,所以上来就有了紧迫感,虽然不是来自仇人。医院里见到病发的仇人,这个时间,就真正开始倒计了。冰锋自己是个医生,他知道这回事。

所以我觉得这个故事在于冰锋始终想战胜时间,想抢在时间前面,可是时间本身是一个自然的东西。它完全不为人的意志所控制。它永远按着自己的节奏运行,你能赶上他,你就能战胜它,赶不上,就战胜不了。这时候,冰锋遇见叶生,导致他把整个事情给耽搁了,等于他自己在前面设了一个大的障碍,他翻过这个去才能赶上那个越来越短的时间,最后他也没赶上。

和时间的冲突,在我有限的阅读里,还是一个不太被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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