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居京的那些年,把蹭戏当正事儿干

张恨水自24岁入京,除抗战期间离京赴渝,他的人生有半数是在北京度过的。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建功立业,直到终老于此,对北京可谓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这里固然有他的事业,有他的读者,但不可否认,北京的文化气韵吸引着他,即使远离北京,住在重庆南温泉那些年,魂牵梦绕的还是北京的花草、胡同的叫卖声,或厂甸的书画、北海的景致。这期间他的散文集《山窗小品》和《两都赋》,以及小说《巴山夜雨》,都融入了他对北京深深的思念。张恨水是个颇有才情的外省青年,一直向往着名士才人优雅的闲情逸致,而不新不旧的北京恰与他所自称的“不新又不旧”相契合。只有北京,才给了他尽情享受文人雅趣的机会和条件。难怪这里让他流连忘返,乐不思“皖”。

张恨水北京旧居

皮黄乡里嗜犹深

初到北京之时,他还是一介贫寒的书生,那时他住会馆,每月只需十元钱,房饭两项便安排妥当。闲暇之余,如果尚有余裕,他尽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当初,有两件事是他最感兴趣的,一是听戏,一是读书。旅京不久,他就曾有过一次“豪举”。多年后,他回忆:“一天我在交过房、饭费后,只剩下一元现大洋了,这一块钱怎么花呢?恰巧这时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三个人联合上演,这当然是好戏,我花去了身上最后一块现大洋去饱了一下眼福耳福。”

张恨水是安徽潜山人,京剧就发源于此,著名的二簧腔就是从这里流行的吹腔、拨子演化而成的;所以称作二簧,是因为演奏时需用两把唢呐而得名。他曾提起:“昔有观潜山风水者,谓该县出三十六把黄龙伞。但龙气不足,将流于假。于是至清中叶,业伶者群起。戏台上故多帝王,潜山之黄龙伞,遂尽走上戏台。”这固然只是一种传说,但“据旧京潜山人调查,昔四大徽班北上,伶人十之八九为安徽籍,潜山人尤多”。譬如,号称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程长庚,以及后继者杨月楼,都是潜山人氏。张恨水为此而颇感到有些自豪:“愚尝有一闲章,文曰程大老板同乡。”他既这么说,无非是想表达,与程大老板同乡是可以标榜的。由此可见,他的迷恋京剧,可谓渊源有自,不是没有来历的。

当然,值得花的钱还是要花的。他很明白:“人生有一种嗜好,要多花一些钱,也要多耗一些精神。”所以,为了梅兰芳与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他曾经“大破悭囊”,花十块大洋而一看再看。“虽然还是做了两回二等看客,已觉是尽力而为”,即便如此,他仍然表示:“若有相当的机会,我还可以花五块钱”。他对北京伶界每年的窝窝头会,也很推崇,因为届时可以欣赏平常不易见到的名伶合作之戏。他记得有一年:“全部群英会,则裘桂仙饰孙权,程继仙、姜妙香合演周瑜,郝寿臣饰黄盖,萧长华饰蒋干,侯喜瑞饰曹操,马连良饰孔明(本鲁肃为重,兼祭东风,则孔明不弱矣),谭富英饰鲁肃。”这样的演员阵容,若在平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大约“民国十年前,头等池座,仅售五元耳”。

张恨水对京剧的痴迷,还表现在他很用心地学习戏曲知识,虚心求教,随时探讨和研究。他说:“不才虽不懂戏而酷嗜皮黄。因是工作之余,在十二点钟附近,必有一度戏学之讨论。议论风生,每不知东方之将白。”身边的同事,或为老戏迷,或为名票友,或熟于坤伶掌故的,都是他的老师。他写了很多谈论戏曲的文章,常在《明珠》、《夜光》两副刊上发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他谈到《旧剧中的琴与箫》,就认为,剧中该用古琴的地方而用三弦或月琴,或该吹箫时以笛声代替,都是不够严谨的。他以《空城计》和《浣纱记》为例,前者诸葛亮在城楼弹琴的时候,场面上用的却是三弦或月琴。古琴发音“非常之俭朴与清缓”,而三弦或月琴,“音调非常地急促与繁复,和琴韵恰好成反比。有些没听过琴的人,以为琴音就是如此,岂不大谬”?后者伍子胥上场,手里拿的是一管洞箫,而“吹的时候,场面上用笛子代,也是很急促的”,和婉转的箫声完全不同。“而且伍大夫当日吴市乞食所吹的箫,并不是现在的箫管,乃是排箫。排箫是许多竹管列成一排,捧着吹的”。

梅兰芳与杨小楼《霸王别姬》剧照

闲来无事好读书

在张恨水的生活中,戏就像盐,是不可缺少的调味品;而书,则如空气和阳光,是须臾不可缺少的。张恨水的笔下有一位杨杏园,即《春明外史》中的主人公,书中写他是个手不释卷的人,常常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读起来。杨杏园就是张恨水以自己为原型的创造,这样的情景在他的文章中随处可见。有一次他大病初愈,在床上躺了几天,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拧着电灯,看了一段《儿女英雄传》,竟不觉得乏。另有一处则多了些诗意,他写道,胡同里,卖菊花的,一阵阵吆喝着刚刚过去,“只这一些儿点缀,我们便觉得秋深了。这个日子,拿着一本《陶靖节集》,坐在窗下看。案上陈列几盆新菊,十分助人的诗兴,所谓春秋多佳日,也足以让人快乐了”。

这种读书之乐,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随意享受的,却是张恨水梦寐以求的。有人集一古诗联,“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他很欣赏,坦言:“此种旨趣,殊不合于现代人生观。然而吾人真有此种境界,岂非大幸之事。”很显然,读书这件事,被他审美化,雅化了。他曾作《读书百宜录》,表达一个“善读书者”的主张,试举几例: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

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

黄昏落日,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宜读花间诸集。

大雪漫天,炉灯小坐,人缩如猬,豪气欲消,宜读《水浒传》林冲走雪一篇。

偶然失意,颇感懊恼,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几焚香,静坐稍息徐读《楞严经》。

银灯灿烂,画阁春暖,细君含睇,穿针夜话,宜高声朗诵,为伊读《西厢记》。

月明如画,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读盛唐诸子一唱三咏之诗。

蔷薇架下,蜂蝶乱飞,正在青春,谁能不醉,宜细读《红楼梦》。

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宜读《史记·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

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

流连于书摊、书铺之间的张恨水,并非无目的地闲逛,他说:“我读书有两个嗜好。一是考据一类的东西,一是历史。为了这两个嗜好的混合,我像苦修的和尚,发了愿心,要作一部《中国小说史》。要写这种书,不是在北平的几家大图书馆里,可以搜罗到材料的。自始中国小说的价值,就没有打入‘四部’、‘四库’的范围。这要到那些民间野史和断简残编上去找。为此,我就得去多转旧书摊子。于是我只要有工夫就揣些钱在身上,东西南北城,四处去找破旧书店。北京是个文艺宝库,只要你肯下功夫,总不会白费力的。所以单就《水浒》而论,我就收到了七八种不同的版本。例如百二十四回本的,胡适先生说,很少,几乎是海内孤本了,我在琉璃厂买到一部,后来又在安庆买到两部,可见民间的蓄藏,很深厚的呀。又如《封神演义》,只有日本帝国图书馆,有一部刻着许仲琳著。我在宣武门小市,收到一套朱本,也刻有金陵许仲琳著字样,可惜缺了第一本,要不然,找到了原序,那简直是一宝了。”经过十数年多方搜求,他的藏书,据说已积累到万余册,可惜,抗战爆发后,几经迁徙,藏书大部散佚,加上他的兴奋点也已转移,写作《中国小说史》的宏愿,终成泡影。

张恨水北京旧居

昔日琉璃厂

学诗漫有惊人句

张恨水爱书、淘书,也不尽是“小说史”的材料,就书而言,他也喜欢诗词韵文。尤其醉心于古典词章。这个嗜好可谓伴随他一生。他在《我的小说过程》中写道,最初,他是热衷于读小说的,也读过金圣叹批的《西厢记》,然而,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忽然掉了一个方向,玩起词章来。词曲一方面,起先我还弄不来,却一味地致力于诗。”那时,他读小说,所欣赏的,往往是其中的诗词。比如《花月痕》,他认为,魏子安诗、词均好,小说却非所长。所以他说:“《花月痕》的故事,对我没有什么影响,而它上面的诗词小品,以至于小说回目,我却被陶醉了。由此,我更进一步读了些传奇,如《桃花扇》、《燕子笺》、《牡丹亭》、《长生殿》之类。我也读了四六体的《燕山外史》和古体文的《唐人说荟》。”

陆续的,他还读了《随园诗话》、《白香词谱》、《唐诗合解》一类的书。《随园诗话》中袁枚所倡导的“性灵说”对他影响甚大,以至于他看曹雪芹的诗,竟一无是处,认为“曹雪芹诗格不高,高兰墅诗格亦极平凡,故终《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无一超凡脱俗之句”。他喜欢以诗抒怀,而作诗也的确给他带来许多快乐。他尤其享受朋友之间诗词唱和的快乐。当年,张楚萍、郝耕仁、张东野等老朋友,都是他的诗友,据他回忆,在与郝耕仁一起出游时,“我两人彼唱此和,作了不少诗。”后来,他到北京,结识成舍我,也是一首《念奴娇》做了牵线的“红娘”。张伍讲过一个张恨水与成舍我赋诗联句的故事,亦是一则文坛佳话,他写道:

一次,父亲和成舍我先生到城南游艺园一游。当时,晚风习习,蛙声阵阵,星月朗朗,他们踏月散步,不禁诗兴大发,况且都是诗才敏捷的人,就在月下口占联起句来。事后父亲觉得所联之句颇合书中需要,便把它们移到《春明外史》中,这就是第八回“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瓜棚迟晚唱咏月抒怀”中杨杏园与舒九成的联句。

诗曰:

碧天迢递夜方长,(杨)月影随人过草塘。

树外市声风定后,(舒)水边院落晚来凉,

看花无酒能医俗,(杨)对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兴别恨,(舒)中宵诗绪已苍茫。(杨)

野塘人静更清幽,(杨)一院虫声两岸秋。

浅水芦花怜月冷,(舒)西风落木为诗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杨)终把残篇记浪游。

莫厌频过歌舞地,(舒)等闲白了少年头。(杨)

强把秋光当作春,(杨)登临转觉悔风尘。

却输花月能千古,(舒)愿约云霞作四邻。

酣饮莫谈天下事,(杨)苦吟都是个中人。

归来今夜江南梦,(舒)憔悴京华病后身。(杨)

由此可见张恨水的富于诗情与才思敏捷。他解释自己喜欢诗的原因:“我想,诗之为物,抒发自己的心情,是最好的工具;而感人之深,更是他物所不能及。”多年后,忆及自己学诗的经历,他还表示:“我是十一二岁,就学这劳什子。我二十年来,除了为它废时失业而外,又是没有得一文好处。可是,我至今还爱它。遇到月明之夜,在月光下就哼哼唧唧,‘今夜月明人尽望’,遇到春天花红柳绿,在东风下,又哼哼唧唧,‘春城无处不飞花’了。”刚来北京时,他兼几份工作,很辛苦,但工作之余,读书的热情丝毫未减。他曾写道:“我这时努力读的是一本《词学大全》。每日从秦墨哂家回来,就摊开书这么一念,高起兴来,也照了词谱慢慢地填上一阕。我明知无用,但也学着玩。我的小说里也有时写到会馆生活和人物,也写点诗词,自然与这段生活有关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恨水并不认为“旧诗”有什么不好,他宣称自己是“旧诗旗帜下的一个信徒”时,一直都很坦然。当初,新文学家“颇以旧诗人之颓废,詈为无病而呻”,对此,他亦不以为然。一次,他借梁任公的诗“生平不作呻吟语”而加以发挥,认为:“虽胸襟不凡,然就诗言之,殊属矫枉过正。盖无病而呻,自属不可,有病而不呻,非人情也,亦非诗情也。”那些年,他写了不少文章,为旧诗,乃至为古典文化辩护。他认为,旧诗的价值,至少“有令人记诵的魔力,不像新诗会受人家的厌弃”。他说,“设若任取一本旧诗给人看,除非那人根本上不爱诗便了,否则他决不能说看了头痛。”他还谈到自己昔日读旧诗的体会:“旧诗的近体,诚然是有些束缚人的(但是作家功夫到家,也不受它的束缚),古体却不如此。读者若是偶然肯翻一翻唐诗,念一念《将进酒》、《高轩过》、《蜀道难》,那样才气纵横的文字,你才知道旧诗一点不会束缚人。”

张恨水送给友人画作

作者:解玺璋

编辑:柳河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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