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实录谢有顺如果文学史不能容纳金庸,这

主持人:各位江湖中人,大家好,好久不见!这是咱们大益文学院第一次的线下品读会活动。今天我要隆重的为大家介绍一位非常帅气的江湖中人,他也是我们今天的男一号。首先要给大家介绍的是咱们今天“大侠金庸的中国江湖”的主要讲述者谢有顺老师,谢老师是文学博士,一级作家。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博导,兼任中国小说协会的副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等,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广东省文化领军人才、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年度被国际经济组织达沃斯论坛被评选为“全球青年领袖”。出版有《成为小说家》《文学及其所创造的》等著作十几部。曾获冯牧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谢有顺

还要介绍另一位青年才俊,是我们大益文学院的院长陈鹏老师,请陈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下今天的品读会。

陈鹏:今天是品读会的大日子,是我们第一期线下活动,遗憾的是吴总太忙不能亲自到场,但他让我一定向谢老师转达真挚的感谢和欢迎。吴总本人就非常喜欢金庸,他认为金庸小说对我们民族性的塑造颇有“大益”;恰好,谢有顺老师又是我国研究金庸的顶尖专家和大家,他的莅临让我们这次主题活动变得名副其实也极有意义,也希望谢老师以后多多参加我们的活动,为文学院发展建言献策。再次对谢老师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主持人:谢谢陈院长。还要跟大家说的是,我们大益品读会的会长,就是吴远之吴总。在读书的世界当中,其实大益做的是非常棒的,因为大益文学是全国首家民营的高端文学机构,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如果爱上阅读,会发现我们的生活真的是多了很多乐趣。首先想问下谢老师,您觉得阅读的好处有哪些?

谢有顺:阅读的好处太多了,阅读可以让人快乐,让人成熟,让我们更加丰富,但有一个好处,我觉得大家都可以深思的,就是阅读让我们真正的平等。说句实话,比如说你在农村,或者你在一所不好的学校,你要说资源上要和北大比,要和我们中大,和上海的高校可能都不能比。但是你会发现,无论你呆在什么地方,在哪一所学校,资源哪怕很匮乏的地方,只有阅读是平等的。你可以没有外面那些资源的平等,但是你享受了阅读的平等。所以我觉得这一点需要特别来宣扬,因为这样的话就不会老抱怨,我在一个不好的地方,我在一个资源不均衡的地方,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宝贵的财富。另外,在阅读中,你可以和古今中外一切伟大的灵魂为伴,你可以和古今中外所有智慧的脑袋对话,你可以和所有生动的灵魂做朋友,这个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的。所以阅读的好处真是太多了。

主持人:金庸是所有成年人的童话,他影响了很多代人,但是今天金庸的江湖世界,我相信谢老师会讲的让我们大家觉得更精彩。所以接下来有请谢有顺老师,带领我们再一次走进金庸的江湖世界。

谢有顺:

非常高兴有机会受邀和大家交流,题目是陈鹏院长指定的,要我讲金庸,我也很乐意来分享这个话题。我谈不上对金庸有多少研究,我和大家一样是他的忠实的读者,但是可以通过金庸来思考很多问题,也能看出文学能够流传,能够大众化,能够深入人心的一些缘由。说实话,刚才看这个沙画,看到这些熟悉人物的面孔,听到刚才美女的朗诵,大家的回应,我觉得这已经充分证明金庸小说的影响力。刚才朗诵的是风陵渡口一见杨过误终身的片段。这个片段其实在另外一个地方,到《倚天屠龙记》一个不经意的细节,你就能看出金庸小说的微妙、绵密,郭襄的徒儿名叫风陵师太。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就看得出在风陵渡口的相遇,埋在郭襄内心有多深。那一年她16岁,一直到她40岁的时候,她才真正放下风陵渡口,但还是把自己的徒儿取名为风陵师太。如果你读了《神雕侠侣》之后再来读《倚天屠龙记》,你就觉得读到“风陵师太”的时候,内心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还有个故事也能看出金庸小说的微妙。郭襄碰到张君宝,告别的时候送他一个铁罗汉,张君宝刚开始不肯接,后来郭襄说我给你你就拿着,他才收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也是到了《倚天屠龙记》,赵敏手下的人差一点灭了少林寺,他以少林和尚的名义去给张三丰说少林寺已经被朝廷灭了。那个时候张三丰也不知真假,就从怀里摸出一对铁罗汉,交给弟子俞岱岩,说或许以后可以从这里为少林寺留下一门绝技。这也是一个细节。郭襄将铁罗汉给到张君宝,你想他顺手从怀里摸出来,整整在张三丰怀里放了年。所以为什么张三丰叫邋遢道人,这让我想起《诗经》里有句诗叫“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自从我心爱的人离开我之后,我的头发就乱得一团糟,岂无膏沐?难道我没有洗发水吗?不,是没有谁有资格再让我把头发洗得漂漂亮亮的,让你看见我的美。所以金庸的小说是通俗小说,但是有这么多微妙的细节潜伏在文本里面,写出了极为动人的隐忍的那份感情。我想才会如此的打动我们。

20世纪上半叶读者最多的作家,你们知道是谁吗?是张恨水,不是鲁迅。鲁迅影响很大,但是从印数销量来讲是张恨水。20世纪下半叶读者最多的是金庸,这个大家肯定都不会有异议。读者多少当然不是评价一部小说是否经典的唯一标准,但是如果过50年、年持续还有人读,它就会渐渐成为经典。金庸的小说最早50年代开始写,到现在已经超过50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坎。50年后还有如此多的读者,说明年后,甚至年后还有人读它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读年、读年,很可能像《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这样的作品,就类似于读成了《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三国演义》《水浒传》也是读了几百年之后慢慢被经典化。所以判断一部小说或者一个作家能不能流传,其实一方面要看他50年后、年后有没有人读,另外还有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看他所创造的人物或者语言有没有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假如我问在座的各位,哪怕是专业人士,要他说出一个作家笔下主人公的名字,大家可能说的比较多的是鲁迅,因为收入了中学课本,你们知道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等。但是除了鲁迅以外,你能说出作家笔下主人公最多的,毫无疑问就是金庸。无论你们对他的小说了解,还是只看电视剧,我想在座的每个人说30到50个他笔下主人公的名字不在话下,但是你能说出茅盾笔下的几个人,你能说出巴金笔下的几个人,你能说出莫言笔下的几个人,陕西的朋友们,你们能说出贾平凹小说中的几个人物?了不起七八个,但是可能说出个以上金庸小说人名的大有人在。这是一个标志,意味着他所创造的人物形象,成了我们生活中所熟悉的人一样。比如我们经常说一个人怎么像祥林嫂,说这个话的时候,不用加注释说祥林嫂是鲁迅小说《祝福》里的人物,说这个人粗鲁得像李逵,这个人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也不用说李逵是哪里小说的人物,林黛玉是什么小说的人物。为什么呢?因为它已经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人物形象,我们现在也经常说这个人像韦小宝、岳不群,或者说谁谁华山论剑,什么像凌波微步,这些词成报纸标题的时候,没有哪个记者有义务给你解释说这是金庸小说里的人。很多人用苹果手机,苹果手机的创始人乔布斯去世时,不止一张报纸的标题是“乔帮主不要走”,谁都知道乔帮主是谁,不会有歧义;杭州有个人可以睡在一根绳子上,杭州报纸的标题是“杭州惊现小龙女”,因为小龙女睡在一根绳子上。这方面来讲,金庸创造的人物,包括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等词都进入了日常生活。类似的演绎和片段,就知道大家对金庸小说熟悉的程度。他的这种深入人心,可能前无古人,后面也很难有来者。

当然我也听说现在的年轻人,比如00后读金庸的越来越少了,但是不是读金庸的人越来越少,读莫言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读唐诗宋词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它是整体性的递减,读金庸的相对还是多。

有相当长的时间,金庸不能登大雅之堂。甚至文学界还争论金庸该不该写进文学史,在当代文学大师的排行榜里面,金庸该不该排进前十有很多争论。但是大家想一想,一个如此深入人心的作家,他所创造的小说和人物能够如此地让大家喜闻乐见。如果文学史不能容纳金庸,这个文学史一定是落后的。事实上在五四时期,先贤很早就打破了雅俗的边界。假如没有梁启超、胡适、鲁迅这些人对小说的肯定,对戏曲的肯定,那么小说跟戏曲都不能写进文学史。研究文学的人都知道,古代的碑文可以写进文学史,可以是文学作品,奏折可以是,日记可以是,墓志铭也可以是文学作品。但是《红楼梦》不是文学作品,《桃花扇》不是,因为虚构类的文学作品不登大雅之堂。是五四的文学革命,把小说、戏曲这一类俗文学,纳进了文学的体系。如果我们今天新的文学史不能容纳像金庸这样的作家,这是文学观念的一个倒退。北大一个教授叫钱理群,他就说过一句话,他说“鲁迅是20世纪雅文学的巅峰,俗文学的巅峰就是金庸。”我认同这样一个判断,在雅与俗之间也不应该有那么清晰的界限。这就好比金庸小说里面正派人士若不行善也是邪,邪派如果一心行善也可以是正派,不能因为存了正与邪的观念之后,觉得只要正派的人就具有道德优势,邪教的人一定是万恶不赦。所以有时候太过执念于雅俗、正邪,往往会非常的可笑。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金庸的存在打破雅俗的边界,包括引发文学史该如何来书写,如何来对待金庸,这极有意义和价值。

事实上金庸的小说是不是俗文学呢?是不是类型小说呢?显然是,武侠小说就是个类型。但确实在他的笔下,这个类型达到了发扬光大,甚至达到了某一种集大成的境地。他也确实有一些模式化、通俗化的东西,比如他的小说里面受了很多的类型,戏曲呀,包括一些流行的西方小说的影响,也有五四以来新文学对他的影响。如韦小宝这个形象其实就是扩大版的阿Q,但是阿Q写得很简略,韦小宝比阿Q的形象要更饱满丰富。另外一方面,金庸的小说也并不是没有对俗文学或者类型文学的改造,如果他还是照着原来的路子,还是原来的套路,我想他绝不可能被称为大师。它有一些对俗文学的改造,这是它能够有这样的传播力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且他这些模式和类型,背后也有非常多值得深思的空间。比如,金庸小说笔下的男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孤儿,这就是个模式。有个网友写了一篇很好玩的文章——“论金庸笔下人物的独生子女政策”,主人公都是孤儿,都是没有父亲,或者父亲缺席的。这背后有金庸在人物设置方面的考量。父亲缺席,就意味着师父扮演了准父亲的角色,师父就是精神父亲。肉身父亲是缺席的,但是精神父亲一直非常强大。精神父亲又有个特点,因为亲身父亲只能有一个,但是武学上的师傅,所谓精神上的父亲可以好几个。好几个师父就意味着,成长过程当中有好几种价值观在你身上激荡,有好几种价值观在你身上冲突,就会有效的影响你,扩大你。所以师出多门,博采众长,会造就一个更宽广,更有韧性,同时也更有宽容度的人物。比如郭靖,你看他修了多少人的武功?既学了全真派的内功,江南七怪的武功,洪七公的,黄药师的,后面一灯和尚也教过他,还学了九阴真经。这样一个木讷的人,认死理的人,多种价值观对他影响和塑造之后,才成就了郭靖的一代大师。如果他只跟江南七怪学,我估计他没什么出息。杨过,张无忌,令狐冲等都是。由此我们想到,但凡为一种价值观所塑造的人,往往会过于坚硬,过于坚硬就容易折断。所以小孩也是这样,不要只以为读书好是一种价值观,如果都用这一种价值观来塑造他,他不知道什么叫挫折,不知道什么叫妥协,不知道什么叫退让,不知道什么叫失败,那么他就经不起打击。但凡师出多门、博采众长的侠客都有弹性,都会变通,都会在不同价值之间游荡,最终让分裂的价值有机会弥合。

我再讲一个模式化的东西。很多人指责金庸轻视女性,把女性写的很漂亮,带有玩赏的意思。其实金庸的小说是很尊崇女性的,女性大多扮演了男性的精神引导者的角色。而且还有个很规律化的方式,男主人公往往都出自名门正派,但是一行走江湖,碰到的都是小妖女,正派青年碰上小妖女,这是不是他的经典模式?郭靖是正派弟子,但是黄蓉是妖女;令狐冲是华山派的,任盈盈也是妖女。这些主人公的每一个人生节点,或者说每一次精神意义上的成长,女性都扮演了引导者、领导者的角色。没有黄蓉的话,郭靖根本不可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可能守得住襄阳40年。如果没有赵敏,张无忌也不可能一次次的应付江湖各种险恶的风波。这些女性的出现都带有男性导师的角色,是引领男性走向成熟宽广,走向巅峰的重要精神引导者的角色。从某个意义上来讲,金庸的小说不但没有歧视女性,甚至多多少少有点女权主义的色彩。女的都比男的聪明、有智慧、更有度量,在关键时刻女的都比男的更有决断力。无论是父与子的关系,男与女的关系,正与邪的关系,在金庸的小说里面都有模式的东西,但是他的小说也超越了这个模式,或者改造了这个模式,你不会觉得雷同,也不会觉得千篇一律。这就是金庸小说的过人之处,一个大家所熟知的武侠小说题材,因为他加入了个人或者更深入的一些东西,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金庸的小说,一方面是通俗的,另外一方面他又全面改造了通俗小说,或者说让通俗小说雅化。一味的通俗肯定不会成为经典。北大还有一个教授叫陈平原,他说可以把金庸的小说当作中国文化的入门读物来读,就是要了解中国文化里面,比如“儒道释”,读金庸的小说,大致就会知道他思想的感性和形象的东西。比如说他笔下大量写到了儒家,儒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就是儒家心。郭靖、萧峰是典型的“儒家侠”形式。郭靖明知襄阳守不住,还是要守;明知一己之力无法让宋辽两国停止干戈,萧峰还是冲上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早期金庸小说的风格,他大量写到了儒家。到中期的时候,他又大量写到了“道家侠”,注重个体精神,注重个人性情的抒发,注重个人爱好、审美、价值的实现。杨过、黄药师、张无忌这些都是道家思想。他们首先想的不是军国大事,想的不是要为国为民,首先想的是我个人要活得痛快,我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所以《神雕侠侣》虽然也安排了杨过出现在战场上,甚至打死了蒙哥皇帝,但是真正的动机,杨过只是来还郭靖这个愿而已,只是带着小龙女来见一个有情有义的小姑娘。令狐冲也无意做什么五岳盟主,是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他更愿意行走江湖,更愿意弹琴喝酒,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张无忌也是这样子,虽然做了所谓的教主,但是你让我不做我就不做,随时可以归隐于自然。金庸也大量地写到了佛家,像那些少林和尚,慈悲为怀的侠客,有非常深的佛家思想。其实通过儒家、道家、佛家思想,大致就能看出中国人的人生,中国人思想的底色。得意的时候是儒家,失意的时候是道家,绝望的时候是佛家。我们每个人内心都住着儒、道、释三家,所谓三教九流,其实正是中国文化的精华。我们不是一家独大,我们是“三教九流”。我反对把国学等同于儒学,我更反对动不动要把儒家变成儒教,变成国教。这就不是中华文化,中华人固然是以儒家为主流,但是道家、佛家,甚至兵家、农家、阴阳家,都在中国文化里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果只有儒家就没有小说了,小说如果只写儒家的价值观,哪里还有少数小说?不就是各种杂家,各种思想的碰撞、激荡,才阐释出各种可能性吗?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这样一种文化因子。金庸小说里写到“儒道释”的时候并不简单,背后还包含着他对“儒道释”非常精深的理解。让每个人去读《论语》,读《佛经》原典可能性不大,但是经过文学作品转换,把这种思想变成形象,变成感性的东西,我们就很容易理解。所以不是说金庸的小说是通俗小说就毫无意义,我觉得对中国文化的形象化书写这方面还是蛮深刻。

金庸小说里还有存在主义思想。金庸受了西方很多文学,很多思想哲学对他的影响,比如郭靖武功练到最后的时候就问“我是谁”,包括欧阳锋神经错乱也是问“我是谁”,不要以为这就是一个情节的事,其实这是个根本性的追问。我是谁?我练武的意义在哪里?我武功固然是高级,但是武功高强,不就杀的人更多吗?杀的人越多,难道就越有人生的意义吗?还有一灯和尚第一次见杨过跟小龙女的时候,小龙女的毒已经进了五脏六腑,杨过知道他的高深,跪在他面前要他救小龙女。一灯不是不救,而是没有能力。杨过难过伤心,他知道如果一灯和尚救不了,就意味着他和姑姑生死离别。而小龙女长期在活死人墓里面呆着,喜怒不形于色,她说你看外面的雪飘飘洒洒落到地上就不见了,明年这个时候它又会有很多雪花飘落,只是不同的雪花。这不就是人生吗?一代来一代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就像自然界的雪花一样,有飘下来的过程,也有融化的过程。像这样的描写,我觉得都不是普通的通俗小说可以弥补或者概括的。

从结构上来讲,《天龙八部》比较散漫,三个主角带动了三个大的故事群,到第二卷左右的时候再开始汇合。这是很冒险的写法,先花页写段誉,再花几百页写萧峰,再来写虚竹,最后再将他们汇合在一起。这种写法没有强大的叙事推动力,是不敢动笔的。而且他写的不是一个国家的事情,写了好几个国家的事情,主角还是个少数民族。你们熟知文学的,认为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少数民族文学形象是谁?我觉得就是萧峰。而且萧峰很特殊,在金庸的小说里面都有一个侠客成长的故事和过程,比如郭靖、杨过、张无忌、令狐冲。只有萧峰一出场就是成熟的英雄,遇强则强,伟大的少数民族形象。存在主义说每个人都被抛到这世上,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没有经过我们同意,我们的命运是被选择。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此生是幸福还是痛苦,你不得不来到这个世上,你被抛到这个世界。萧峰的命运坎坷,一生之艰难和这样一个象征性的场面是有关系的。他整个人就是被抛的,所以他的命运是不为自己所掌握的,他一心为国为民,但就是因为一个所谓的身份问题,把他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金庸的好朋友陈世骧谈到《天龙八部》的时候,用了8个字来概括,我觉得极为精准,叫“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没有一个人不是冤枉的,萧峰一门心思为国为民,最后却陷入了弑父、弑母、弑师的罪名当中。你说冤不冤?好不容易碰上个知己,阿朱甚至跟他许诺到雁门关外放牧打猎,不管江湖事,不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了,结果自己所爱的人被自己亲手打死。段誉爱上一个是自己的妹妹,爱上一个还是自己的妹妹,你说冤不冤?虚竹一门心思想做标准的和尚,偏偏他就做不得少林和尚,你说冤不冤?相反,杀人如麻的萧远山、慕容博却有机会皈依佛门,一门心思想做少林和尚的虚竹只能被驱逐出去。而且里面的感情有哪一段不是孽缘?这个时期的金庸对“佛”理解较深刻,他深深领悟,人生就是苦,人生就是“罪与罚”的过程,唯有死亡才是解脱。金庸笔下绝大多数的侠客到最后都归隐了,惟独萧峰是不得不死。所以《天龙八部》内里其实是悲凉的,人生全是苦难,人生全是湮灭,人生全是赎不完的罪。这里面既有佛的思想,也有存在主义的思想,也有西方文学对金庸的影响。这都不是普通的通俗小说可以涵括的,所以称金庸的小说为纯粹的通俗小说,还是有一点点亏待他。

当然还有很多的主题,包括我们今天讲的“江湖”。江湖其实是一个乌托邦,一个逃避现实的地方,一个并不存在的乌有之乡。顾城说过一句话,中国创造了两个乌托邦,一个是地上的桃花源,陶渊明的桃花源,一个是纸上的大观园,《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我觉得还有一个就是金庸笔下的江湖,桃花源也好,大观园也好,江湖也好,都是我们对现实有不满、对现实有恐惧之后的一个避难所。

但是即便对江湖熟悉,也能看出金庸思想的变化。早期的时候,金庸写的如《射雕英雄传》,那是黑白分明,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好坏泾渭分明。表明金庸对江湖还有一种理想主义的色彩,觉得还有好坏之分。这个时期,在《射雕英雄传》里所弘扬的一定是家国情怀,一定是儒家那一套价值观。即便是黄药师这样一种亦正亦邪的人,他也非常尊崇儒家的价值。到了《神雕侠侣》的时候,金庸对江湖的理解就有点不一样。一方面还是有郭靖为代表的主流的、儒家的、家国的价值观,但是也有杨过这条路线,个人主义,注重个人开心,抒发个体性情。《倚天屠龙记》也是如此。但是到了《天龙八部》,你就发现《天龙八部》里好跟坏、黑和白、正和邪很难分清楚,甚至觉得分清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到了《笑傲江湖》,江湖是前所未有的黑暗,令狐冲只想退出江湖,为这样的江湖卖命已经毫无意义了。正派里面也没有一个像样的人了,全是权谋,勾心斗角。最后到了《鹿鼎记》,江湖就是个笑话,玩弄在一个小痞子小混混的手中。从《射雕英雄传》到《鹿鼎记》一路下来,金庸对江湖、对武学越来越没信心,甚至最后是完全崩溃。从郭靖到韦小宝,从《射雕英雄传》到《鹿鼎记》,你就知道金庸的内心悲凉到何等程度。之前的小说甚至朝廷都是江湖的一部分,比如大理是一个国家,但是大理的皇族全部都要遵守江湖规矩,多多少少有点像江湖门派。到《鹿鼎记》,权力还可以管江湖之后,金庸所信守的,所倡扬的,所推崇的那一套价值观,最后发现完全是无用的。

中国真正到现在通行无阻的哲学是韦小宝。韦小宝左右逢源,那么韦小宝的哲学是什么?他的哲学就是皇宫加妓院:出生于妓院,成长于皇宫——这两个天下最不要脸的地方。这练就了韦小宝不要脸的哲学。韦小宝虽然无大过,可也没有什么大功劳,他讲义气,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但是脸皮厚,圆滑,敢于践踏自己,一切以利益为原则。所以写完《鹿鼎记》,就明白为什么年龄还没多大的金庸宣布封笔。主角都已经不是侠客,侠义的价值观已经不被尊崇。封笔是金庸自己到了写无再写的地步。自己早期所弘扬、推崇、建构的这一套价值,完全被自己给瓦解了。关键他最终发现瓦解之后出现的韦小宝才是中国生活的本质,他才最像中国人。

所以金庸这些思想、人生、情怀,包括对江湖的理解,都看得出他有非常深刻的一面。人物形象的丰富,人生哲学的宽广,包括他对很多思想文化的形象化理解,而且他的文字还非常的凝练,非常的有风格。读金庸的小说,你不觉得有一个语言的存在,就你比较读鲁迅的小说,你会觉得鲁迅的语言很齐全,比较沈从文的小说,也有一个语言风格存在。读金庸的小说就没这个感觉,这其实是很高的一个境界。所谓最大的技巧就是无技巧,当读者不会意识到有个语言存在的时候,其实恰恰语言是非常精练,非常朴实无华。这一点上,金庸的小说既承继了古白话小说的一些神秘,也接纳了五四以来新文学对他的影响,是新与旧的驳杂和交汇。所以很难说金庸的小说是旧小说,也不能说金庸的小说是新小说,我觉得他是新旧融通,雅俗共赏。尤其他所创造的这些人物、事迹,包括他笔下的江湖,成了我们逃避现实的地方。他笔下塑造了这么多个人英雄主义的东西,又满足了我们这样一个柔弱之人对世界的一种神往。

尽管现在年轻一代可能读他的小说少了,但是我依然觉得他的故事,还会继续影响下去。我觉得金庸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作家,我们每个人都会感谢的作家,他给我们的少年,给我们的青年留下了这么多美好的记忆,让我们结识了这么多神采飞扬的人物,让我们进入了这么一个神奇的、幻想的,看起来不真实,但是非常有诗意的世界,我觉得这些都是金庸留给我们的遗产,他虽然已经去世了,但是只要作品活着,一个作家就永远活着。所以这次我讲这么一点个人的体会,我想就是为了唤起大家曾经有过的那些美好的阅读记忆。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老师的讲解真的是太精彩了,让我们再一次走进了金庸的江湖世界,让我们所有人在今天再一次和金庸的江湖相逢,也相逢在大益的江湖。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就是翻拍的电视剧里最打动您的主题曲是哪一首?您记得吗?

谢有顺:我看过好多个版本,我未必会去记主题曲,因为我有一个基本的看法,就是拍的最好的电视剧也拍不出金庸小说的30%。

主持人:在金庸的作品当中,您个人最喜欢的女性人物是哪一个?

谢有顺:曾经也有人就这个问题问过金庸,在网络上调查,你知道排名最高的是谁吗?小昭、双儿。充分证明中国男人价值观之腐朽。调查结果出来后金庸也不满意,金庸说为什么都喜欢双儿跟小昭,他说黄蓉多好,黄蓉既帮你打理里外,聪明能干,啥事你都不用管,关键还烧得一手好菜。说实话,金庸笔下有很多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我觉得这些形象都让人印象深刻,很难说最喜欢谁。如果真要让我选一个,我还真觉得郭襄这个形象可能让人觉得最美好。一方面她有女性的多情,有理性的一种柔软,另外一方面又很爽朗,拿得起放得下。

主持人:接下来是非常精彩的环节,请允许我先插一段广告,因为我们大益品读会今天是第一期线下活动,在场的各位益友们,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下载益友会APP,成为咱们大益品读会的会员,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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