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小说打补丁一卷原始资本第一章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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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小说《打补丁》一卷原始资本

第一章古镇节奏

川北人说家乡有“三多”:茶馆多、厕所多,再则闲人多。

这种印象,也成了外地人对四川群像的素描。“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茶馆,成为四川人最世俗化又最活泼的生活场景。

天刚麻麻亮,总有几十个早早起床的老汉沿到几十年不变的路线,摸进附近最熟识的茶铺子喝早茶。第一口热气扑洒的茉莉花茶一下肚,似乎宣告这内容重复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黄泥街白净净的阿根嫂,生活的节奏与镇子上多数妇道人家一样,步伐很慢。每日天亮后,她便和堂倌一起开始一壶接一壶地烧开水,十几个老虎灶烧到红通通的蜂窝煤,冒到呛人的煤烟,茶馆老板抠屁眼,舍不得太多的花费,桌子上甚至于还用到古旧的盖碗茶。

一大早,只要将几个暖水壶灌满,足够应付一二十个客人,阿根嫂就放心了。阿根嫂是个勤快的女人,更是个勤俭节约的女老板,所以,她是老板兼小工的样子。

近些年来,在清江镇上的茶馆比起鼎盛期消失了不少。不过,仍旧有不少街巷开到简单的茶铺子。过去小老板开个茶馆并不需要多少资金,有茶馆必定有厕所,茶馆还没开张,厕所的淘粪权先卖出去了,那些想在茶铺里卖点瓜子花生、修脚掏耳朵的小贩也会付些定金。这些预收的资金,一般也就够小老板张罗茶铺开张了。

“阿根嫂”茶馆和沿街的老屋子混在一起,屋顶老旧的黑瓦片下,衬到一块块竹编的破席子,墙上抹的白灰也已经发黄了。坑坑洼洼的地面被踩成黑色,一排排竹椅和桌子在地面上磨出了深浅不一的坑洼之状,见证到茶馆近30年的历史。

阿根嫂是个直肠子人,开腔爽朗,正要招呼来喝茶的几个老人,却见外甥顾雨在小雨里不打伞,宝气地用书包折到头往学校里跑。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脱口而喊:“小雨,你咋不带伞唦,真是个瓜娃儿!”说到,将一把伞和两个川包子用报纸包了,一起送给了顾雨。临走,还附在顾雨的耳朵旁说:“小雨,下学后来姨家,给你家里带上一篮子樱桃去唦!”

阿根嫂回来后,看到桌椅上的几个老人,眼见到一个一个地将要“报废”了,她眼里充满了柔和。一个抽到水烟的老头在阿根嫂身边说:“阿根嫂啊,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要将你的茶馆喝垮吆!”她却毫不避讳地说:“前年唦,一个老爹跟我开耍笑,说要喝垮我的馆子。结果,我的茶馆没喝垮,他却牺牲了。头天晌午还在我这儿吃碗担担面呢,二天人就去世了,唉。”四周的老人听了,咧开牙齿不全的嘴笑了。

说笑间,一只精瘦的老鼠,突然出现在头顶木梁边横拉到的红线上。红线有大约拇指般粗,老鼠蹑手蹑脚地快速跑过来,还不忘侧头看一下喝茶的老头们。茶客们相当悠闲自在,对老鼠视若无物,有的继续抽到长嘴水烟,有的靠在竹椅上静静地发呆。喝早茶的老人家不太爱摆条,只是安逸以几碗茶水打发日头。这些年,阿根嫂的生意不太好,泡茶馆的人渐渐少了,多亏老汉在剑南春酒厂做大师傅的工作,儿子在省城捞世界,对家里也有补贴。因而,她好像从来没操心过这个问题,人少的时候,她就乐呵呵地和客人们凑成一桌打扑克。川北小镇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沉静中有种悠闲的常态,无忧无虑。

清江镇距离德绵阳市区30公里,离省会成都也不过多公里的距离,是川北一个稀松平常的小镇。川北的茶馆生活,有到上千年的传说,几百年的建筑和如今朴实平淡的生活杂糅在一起。虽然不像声名彰显的古镇那样传奇,这里临街的老房子毫不掩饰破败感,人们在这样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地生活,反而有了一种本真的色彩。

茶馆在上午和下午接待的是不同的茶客。遇到赶场的日子,镇附近农村各地来买卖的人要先上茶馆泡一泡,才去买些必需品,或者买完家什一定要来喝杯茶。来茶馆的人有很大的随意性,遇到啥子朋友也并不一定,但茶馆又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下午来茶馆的人,以打麻将居多,多数是镇上居住的人,上午忙完家务事来这里消遣,相对固定。茶馆多,喝茶的人更多,茶喝多了必然撒尿,于是,厕所也就多了起来。

镇上人们没城里人“周末”概念,只是遵循到每逢单号便赶场的惯例。小镇每隔一天,便显示出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每逢单号,十里八乡赶场的人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卖猪肉、卖羊肉的小贩用简单的架子支到一根已经发黑的粗木头,上边排列一个个大铁钩挂到大肉块。一个中医老太太,将熬成石油似的黑色中药在大理石上摊成不同大小的块,贴在病人病痛处,她说能治疗跌打损伤、滞气淤血。她的小诊所里,有人戴到“黑手套”,有人膝盖上敷贴到大黑块,十分有趣。双号的时候,并没多少流动商贩,镇上的商铺也显得略微冷清。

清江镇由南北走向的几条街道构成,贯穿南北的街道以山为名,叫做南山街、北山街、华山街、眉山街、泰山街、衡山街、巫山街等,贯穿家什的街道以水为名,叫做珠江街、长江街、黄河街、淮河街、清江街、锦江街、丹江街等,现在的镇子在老街道外围又延伸了相对宽阔的新街,但是大的格局并无改变,取名也不坏规矩。“阿根嫂”茶馆在泰山街的最南头,是一个古意盎然的庭院式茶馆。走进大门,一座假山盆景居中,四周围种满桂花树、柚子树、铁树、月季、桃花,会让人误以为进入了一个清代的庭院。

“阿根嫂”茶馆后面是个大院落,三面长长的回廊和院内空地放到近一百张茶桌和麻将桌。这种露天茶馆的闲聊,是一种“没中心思想的”摆条,“想到啥子说啥子”。无论茶客或者麻将高手全部投入在桌前的摆条或是酣战中。茶桌上的客人,是相对流动的。这天是赶场日子,阿根嫂家的茶馆院内十分热闹。好些赶场的人将摩托车或自行车放在街旁,眼睛扫视到茶客,看能碰到啥子熟人。院内有两张茶桌拼在了一起,十来个中年男子围坐在一起,衣到相对讲究。晚到的朋友加入了进来,一般用不到自己张罗,朋友就会喊道:“来杯茶!”茶杯刚送来,几个朋友会同时起来将一元钱递过去,朋友越是殷勤,来人便越有面子。

他们多是镇上工作的人,平时忙,但是在这个周末的下午却愿意来享受老茶铺的清闲。聚集在一起的朋友中有到年轻的镇长杨春风,大家仿若兄弟,高兴地享受这一元钱能喝一下午的闲茶。剃到青皮的马文是清江镇做砂石生意的,近年城里基建多,他的生意也比往年多了三五倍,钱也赚了不少。但是,凡是遇到乡邻要修房屋,马文把卖价压的很低,不愿意啷个说自己发乡邻财。一旁的朋友打趣他:“我们马二哥可是面恶心善的人。”

小镇民风淳朴,亲朋之间借钱是不会有人想到打欠条的。平日里,有钱的人喝茶打麻将,没钱的人也是喝茶打麻将,无非是喝的茶差些,打的牌小些而已,大家互相不攀比。川北人在一起,难免会描述自己家史共同的背景,不免对各自的血缘变化有个说法:“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相逢问原籍,现无十五世的土族。”一些老人还会有趣地撩起胳膊给记者看:“喏,我们手臂上还有印记呢,因为我们老祖宗就是从湖广被绑到四川来的。”广东人的后代说,你若看到镇上有人走路将手背在身后的,就是我们广东人,因为我们祖先是长途被绑来,所以我们养成了这样走路的习惯。遇到陕西人也会这么讲自己的,湖北人又说自己的祖先才是这样的。阿根嫂的婆家的老祖辈是在年前刚刚来四川的,阿根嫂家开始在清江镇上卖挂面、糖果和开茶铺,在乾隆年间盖起了八扇大门的老宅子,屋顶上挂到四个纯金大字:“耕读传家。”阿根嫂家鼎盛时,曾经拥有多亩土地,是此地的一个大地主。到了阿根嫂的爷爷这一辈儿,突然一次性地卖了所有田地,祖上没人赌博或抽大烟,也没记载发生了啥子大的变故,爷爷变卖土地成了一个谜,至今不知缘由。

茶馆表面看起来各色人等混杂在此,实则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在这里,堂倌被称为“幺师”,好的幺师绝对是整个茶馆的灵魂人物,必须眼快手勤,练达人情。茶碗早已装好茶叶,如果来客落座呼叫“倒茶来”,幺师必要迅速回应:“来啦!某位倒茶!”一手拿到铜壶,一手托到十来套茶具,未及桌前便撒开茶船,茶碗一一落进茶船,刚好撒到每个客人前,铜壶中的开水如银蛇落碗。倒茶时,茶水刚刚倒好七分满,一滴也不会洒落桌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让茶客目不暇接。客人叫道“白开水”,幺师便将碗中茶叶迅速倒出,回应一声:“银汤一碗!”看幺师唱和的热闹,仿佛是把茶馆当作了舞台,如果有客人叫道:“马文的茶钱我给了!”幺师便喊叫到收取茶钱,高声唱道:“马文敬了!”又会替来客回谢:“谢谢了。”小镇若城市的社区,一个有脸面的人来到茶馆,人们纷纷要替他付钱,加上幺师的吆喝,来人将会享受到足够的面子。

悠闲自在的生活仿佛一个大熔炉,将来自不同地域的人锻造出同一种特质和习性,这种闲散的宽容,反而成了此地最为一致的特征。阿根嫂说:“子女的事情我从来不多问,所谓天生一人,必有一乐。任何人能在他所得到的环境里,最好地安排生活,就是生活的最高境界。我为人处世,有钱不捧你,没钱不踩你。眼睛一睁,新的一天开始了;眼睛不睁,这一辈子都过去了。”

50多岁的刘海是绵竹木版年画的传人,曾经是镇文化站站长,颇有几分乡间学者的味道。刘师傅身材高大,脸阔鼻高,祖上来自陕西。他说:“镇上的人受道家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在日常生活中点滴可见。”刘海和阿根嫂一起摆条,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李安便插嘴道:“昨天我还看到一个招聘启事,镇里有个老板要招一名32岁的女工。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啷个招人定个这么具体的年龄呢?我们本地人一看就晓得,是为了和老板的属相相配。”属相是否相配,成为大家日常生活比较在意的一件事情。“一个属羊的老板,绝不会招一个属虎的帮工,羊会被老虎吃掉的。”普通人婚姻大事更不必说,哪怕是子女和父母之间,如果刚出生的子女和父母一人的属相相克,家人就会替孩子认一个属相相配的人做“干爹”或“干妈”。刘海说,这里的人信奉人与自然相生相克,一生追求的是啷个顺应自然,把自己发展得最好。“你若是个文曲星下凡,即使才华盖世,命里犯了官煞,这一辈子也做不了官。既然命里注定的事情,我们也无须抗争,心态比较好。”

刘海和老友李安间的每一次见面都若袍哥聚会,两人言谈间都有些不太得志的抱怨。刘海认为自己有才干仕途却不顺利,李安在镇上做了30年语文教师,有些可惜自己。喝到茶,品到茶馆的对联,也是很有一番趣味的。只见大门的对联:“山好好水好好开门一笑无烦恼,来匆匆去匆匆饮茶几杯各西东。”凉亭的对联:“日日无空座,时时有好茶。”雅间的对联:“客至心常热,人走茶不凉。”这些对联大多出自李安老师的笔下,看到自己的妙笔生花,他好咯得意地哼了几句川剧《别洞观景》中戏词:“思想起,我好怄,为啥子不把人胎投?我与兄青海庄上修道久,苦修苦练难出头。年复一年洞中守,孤寂冷清度春秋。清规神戒难忍受,如同铁枷锁罪囚。说啥子神仙结缘是荒谬;说啥子功成圆满要苦修。从今后再不想在蟠桃会上去献寿;再不想腾云驾雾渎瀛洲。我只想男朋女伴常聚首;我只想男欢女爱鸾凤俦。不由我心花怒放舞彩袖,一学人间享自由。”引来刘海和几多小辈人的喝彩和掌声。

清江镇的周围,便是川北平原的村落。农忙季节要来到了,田地里绵延到大片青绿色,油菜和小麦即将收割,水稻等待插秧。公路边刷得白白的新房墙壁上,色彩艳丽造型夸张的绵竹年画非常抢眼,不同于多数农村粗陋的墙体广告,这里的房子上画到大幅的《二十四孝图》、《闹春图》、《太白赠鞭》等故事。即使是旧房屋,两扇门也画到与门板一样高的两个彩色大门神——秦叔宝和尉迟公。

川北平原很是肥沃,用清江村村长顾大年的话来说:“即使是一颗汗珠子滴下去,也能在田地里长出粮食来”。千百年来农耕的富足,成为川人乐天知命的一个底色。川北农村弥漫的“软绵绵的幸福感”。人们很会过日子,这是一个“离生活常识不远的地方”。他们不走极端,啥子都能够理解,不钻牛角尖,不认死理,不打死锤,不走极端。”

四川农村是以灵活流动的村组为构造的,一个村组可能只有十来户人家,“湖广填四川”使得不同地方不同姓氏的人结合在一起,住在类似四合院的川北院子里,为了互相照应和联合抵御风险。以刘海自小居住的院子来说,住到好几个姓氏的人家。在四川几乎没“外来人”的说法,村庄里少有宗祠,也少有大姓,人们早已习惯了各地杂糅的生活方式。

川北人不走极端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淋漓尽致。在孝德镇大乘村,一位70多岁的寡居老太太,为了享受几天城里人的生活,嫁给了绵阳的一位老工人。这位老头去世后,她又改嫁给了另一位老工人,及至这个老头去世,老太太就一人住到了镇子上。“一个农村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还抛下满堂儿孙,为了自己的个人享乐一嫁再嫁,这在别的农村是很不可思议的。”而村人对于老太太的态度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这样过也还安逸”。在村子里,由于近年来妇女外出务工,有几个人在外地另找了男人,要跟家里的老汉离婚。遇到这样的事情,其他人也并不苦心规劝,当事人虽然困恼也并不会做出极端的举动。

村镇人纯朴,但也很迷信,尤其是深信川中刘神仙,过了70年了,他的余威还在漫游。特别是神仙的徒孙们,以及徒孙们的徒弟们正活跃在广大的川中各地,起到了聚沙成山,积水成川的作用。在清江,最信的当数顾大年了,他的爷爷顾天意当年就是刘从云的徒弟,因故获得一定的资金和川中名酒五粮液的配方,再结合自家配方,将家里的小酒作坊做大的。后来,顾天意将神仙的卜相、星命、堪舆来加以揣摩,自称通晓法术,能请神送鬼,知过去未来,因故成了远近闻名之人,大家叫他神仙。解放前,顾天意去了一趟成都,回家后突然间疯了,于是,卖地卖房砸了酒坊,收到的钱也让顾天意送到了华蓥山上的游击队做了经费。但是,顾天意的酒技和神术从不传外人,装傻给忘了。后来将其精髓和造酒术传于儿子和孙子顾大年。顾大年又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心里装个明白,在嘴上和外表从来不露。

在乡村社会的频繁流动中,村落中的庙子与镇上的茶馆,成了相对稳固的意见汇集地。寺庙看似更多成为村子人信仰和精神的寄托地,而茶馆则是更为世俗化的精神家园。直到现在,川北农村处处可见热衷寺庙活动的“婆婆大娘”。每逢初一十五,这些上了岁数的妇人们便集中到村里的庙子“耍上一天”,每人只用交两元钱,就能在耍乐之余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菜。与其说这是一种宗教信仰,不如说它在此地更多表现为人们对固定交往的一种寄托。

日头西下了,阿根嫂从门里便看见顾雨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到,她急忙从内屋头拿了一篮子樱桃,准备让外甥顾雨带给她的妹妹一家人品尝的。可是,等到她再出了门,顾雨的影子都不得见了。她不由地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唉!真是个火宝,怪不得你老子叫你打补丁。”

清江镇的泰山街道的旁边,是一溜溜绵长的老屋子,一块块窄窄的木板因为年代久远颜色深沉,天黑时人们把木板插进门槛里,这一天的生活就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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