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许子东一个世纪里的小说,一个世纪里的

学者许子东近日出版的《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也可以被视为一部小说史,不过是有些另类的小说史。原因在于全书是以文本细读而非理论架构的方式,将《官场现形记》《阿Q正传》《活着》《白鹿原》《黄金时代》等约百部(篇)小说一部一部读下来,在对故事的了解中比较出异同,梳理出脉络,不同时期之间的传承与断裂也由此自然地浮现出来,形成“史”的线索。尽管这些小说的文体、风格、故事、情调大不相同,却都被许子东归入“中国故事”这个大框架里,仿佛多条细流本来是各自流淌,最终又顺其自然地汇成一条大河。

许子东,浙江天台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东亚系硕士、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年起任教于香港岭南大学,曾任中文系主任(—)。近年兼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中国文艺理论研究学会副会长。

站在今天重读20世纪小说自然是一种回看。回头看看总是有益的,就像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说的,“重新发现我们所有的过去,是一件有双重意义的事。一方面,它向我们解释了我们曾经是什么。另一方面,也向我们解释了我们想成为什么,可以或者应该成为什么。”

许子东在重读中也发现了一些未被重视过的、有意义的问题,比如读现代小说,究竟是从鲁迅开始还是从梁启超开始?两种起点的阅读结果并不一样。他同时还给出了一些判断,比如《狂人日记》是整个现代中国文学的总纲,《芙蓉镇》是一个关于灾难的美好故事,《活着》之所以如此畅销是因为“很苦很善良”。在我们的专访中许子东谈了得出这些判断的理由,以及沈从文与现代性、萧红的“不像”小说、王小波的以肉写灵等问题。

采写

新京报记者张进

专访许子东视频精选片段《专访许子东:一个世纪里的中国故事》。(“我们视频”出品)

01

“我讨论的是‘故事里的中国’”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许子东著,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年9月。

新京报:《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这个书名里有几个关键词,“重读”、“20世纪”、“小说”。“重读”这些作品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选定整个“20世纪”且集中在小说而没有涉及诗歌等体裁?

许子东:集中在“小说”是因为我不太懂诗歌,也不敢评戏剧。我比较有把握的文体还是小说。选择“20世纪”是因为我一直在做现当代文学,为了这本书,我再看近代文学,得出一个结论:读现代小说,从鲁迅开始和从梁启超开始结果很不一样。“重读”也是实事求是,这些作品大部分都读过,这一次读当然有一些新的感受。

“中国”这个词其实很重要,不能回避。因为读了这么多作品以后,(发现作品的)核心还是“中国故事”。“故事”有两个意义,一是现在文学研究里的相对弱项,就是文本阅读。很多研究者提出了很高深的理论,但作品没好好读。所以在文学教学和文学研究领域,我想强调文本细读的方法。另一方面,通过几十上百部(篇)的小说回头看,“中国怎么会走到今天?还会走向怎样的明天?”用《老残游记》里的一句话说是:“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概括这么多的小说合起来的“中国故事”。所以简单说,我讨论的是“故事里的中国”,不是“宏大叙事”,侧重的是“日常生活”。

新京报:这本书算是你个人的一部“20世纪中国小说史”吗?

许子东:不敢这么说。文学史或者小说史其实有两种,王瑶就给他的学生概括过两种不同的写法,一种就像资料档案库,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到里面去查;另一种就像个留声机,它转着转着就有一个旋律,会反复地出现。以这个来分类,我(的书)大概属于后一种。不敢用“小说史”或“文学史”这个概念,现在已有两百多种现代文学史,七八十种当代文学史。

但现代文学史基本上是教科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设立这个学科,就是要编教科书,因此比较侧重于资料、侧重于“全”。我这本书里提到七十来个作家,文学史一般要讲两三百个作家;作家一个人写了十篇二十篇作品,你不能只讲一部。好在现在“文学史”这个概念也在不断被挑战、突破,我也受到启发。之前我看了王德威一本很厚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策略完全不同,从明代开始,很多现象和文学好像不相干,大文化史,写得很厚。这是世界上一系列新文学史的写法。我还是直接读主流作家的代表作,每一部作品都细读。每篇之间的文本关系连起来也会有一个“史”的概念。

02

以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开篇

与家人合影的梁启超(中)。

新京报:下面进入具体的篇章。书中以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开篇,里面有很多“神预言”。这篇小说的性质(政治幻想小说)也似乎预示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小说与政治、社会思想之间纠缠的关系。你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许子东:现在你找十个或更多的一线作家,让他们写未来5年、10年或者50年的小说,第一是不好写,第二还是不好写。真的得佩服梁启超这样一个作家。“中华民族”这个概念就是他创造的,所以“神预言”跟他的特殊身份有关。

这样一种幻想式的小说以后基本就没了,一直要到《三体》才有。奇幻小说在中国是一个重要的传统,比如《西游记》,今天都转到网络上去了,变成盗墓、穿越了。所以在文体上,梁启超这篇小说在文学史上也重要。

他的小说虽然没写完,艺术上有很多问题,可是里面人物讨论的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到底中国应该改革还是革命。后来“新青年”要争,社会是大众民主重要还是精英领导重要?所以读这篇作品,同时可看到三个层次,第一是作家超人的预言能力,第二是文体上非常不合规则,第三看到一百多年前的问题。读这部小说时我就建立了信心。其实很多研究晚清文学的专家,陈伯海、袁进、夏晓虹(研究梁启超的学者)等都讨论过梁启超的小说,但是他们大都讨论梁启超的写法,我更关心小说的内容。读完这篇小说,再理解后来的鲁迅、巴金,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文学史上对梁启超这篇评价很低。吴福辉是我很佩服的学者,可他的书里评到这一篇时说,“不按照文学的规律来搞文学”。但我以为这是个非常精彩的中国故事。

新京报:那革命和文学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许子东:鲁迅有一个有名的演说,他说,“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学,大抵是对于种种社会状态,觉得不平,觉得痛苦,就叫苦,鸣不平。到了大革命的时代,文学没有了,没有声音了,……大家忙着革命,没有闲空谈文学了。”到革命后,文学有二:一种文学是赞扬革命,称颂革命。另有一种文学是吊旧社会的灭亡——挽歌——也是革命后会有的文学。鲁迅这个预言后来也实现,出现张爱玲等作家的作品。

我觉得文学和革命的关系,一是文学是先锋,革命还没来,或者革命刚刚冒个头,文学是先声。上世纪二十年代,郁达夫一面追求他的颓废的爱情,一面写文章就主张无产阶级文学,你说关于无产阶级他知道多少,可是最早提出无产阶级文学口号的是郁达夫等。所以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是社会革命的先锋。第二点,真正的文学不单是赞歌,也不单是挽歌,而是一种历史性的总结,可能赞歌和挽歌混在一起。打个比方,革命成功了,《红旗谱》《红日》是赞歌,等到了《白鹿原》,就很难说它到底是赞歌还是挽歌了,它起的是司马迁的作用。(这些作品)是回头看的,都有个时间差。比方说“三红一创”,“三红”都是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革命,“十七年”里只有一部《创业史》是写“十七年”的,换句话说,“十七年”文学绝大部分是写解放前的斗争。那“十七年”乃至“十年”的故事谁写呢?八十年代的文学。一直到今天,最有分量的这些小说要么是写“十七年”的问题,要么是重新写革命时期的故事,像《红高粱》。

简单来说,文学的两种功能可以混合,一是思想先锋,一是回看历史。中国人特别重视历史,但中国的历史书写在20世纪没有那么及时地跟进。现在有很多重要事件,要找历史书有困难,甚至抗战十四年史,很多人不是通过历史书来了解的,而是通过抗日剧、《红高粱》了解日本人怎么欺负我们。文学在这里就担任了一个历史记载的作用,它以审美的形式达到历史记载的作用。

新京报:回到梁启超那篇小说,其中有个问题也比较重要。细读这篇小说之后,你跟了一句话说:“大概梁启超想,我与其写小说,不如自己来做。”这也指向一个问题,即小说(文艺)和行动之间的距离甚至矛盾。你怎么看两者之间的距离?

许子东:第一,梁启超本来就是一个革命家,不是一个小说家,他后来专门提倡“新小说”,可是他其实更喜欢诗歌。中国人的说法是“立德立功立言”。大部分是先想办法立功,立德很难说,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立了德了,立功跟立言很清楚,基本上常理就是能立功则立功,立不了功才立言。

中国知识分子最典型的一例,就是鲁迅这样的,他的立言就是最大的立功,也是最高的立德。人活在现实中,都想立功的,但事后来看,立言是最有价值的。

03

《官场现形记》等谴责小说与晚清反腐

电视剧版《官场现形记》()剧照。

新京报:接下来谈一谈《官场现形记》《孽海花》《老残游记》等几部政治批判小说。这些作品对所谓“贪官”“清官”都有批判,也写到官民关系。这些作品在晚清得以写成、出版且有不错的销路很难得,其中原因有哪些?

许子东:这一点钱杏邨(阿英)专门总结过,第一个原因是印刷工业的发展。之前中国人读书,或者刻本,或者民间靠评书口口相传,总而言之,文字的流传有困难。晚清的情况有点像现在,人们对文字的接触方法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可以看报纸、杂志、画报了,这都是全新的事物,就像今天可以在网络上看小说。多年前受众接触文字的基本方式的变化,就导致了小说的连载,当时就有文化工业的基本特点。像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主人公不变,每期连载的故事都变,很像现在的连续剧。

第二个原因就是“租界”。骂的是清朝的官,可是在租界写,等于是有一个相对安全的写作地方,客观上是保障了作家言论自由。这些书的第一批读者就是租界里的华人,他们可能是不满意清朝的很多社会现象跑到租界去的。这个原因后来我们的近代文学研究不太多讲了。其实不单是租界,更妙的是慈禧太后也没有派人(去追查),就算后来清廷很衰落了,要对付几个文人那还不容易吗?不仅没有抓他们,慈禧还知道这些书里写了很多贪腐是真人真事,因为他们在写的时候很偷懒的,他们有时候登广告问谁有这类故事,你告诉我,我来买,等于是实名举报,慈禧怎么办?慈禧看到某个故事很不像话,一查是某地真人真事,抓起来。

我不赞成把这些小说简单定位为政治批判小说,从艺术形式来讲,叫它谴责小说,这还是狭隘了。其实它们就是小说,在艺术成就上也不低。日本人进攻香港的时候,张爱玲躲在冯平山图书馆,外面炮声隆隆,学生们全作鸟兽散,张爱玲躲在那里看《官场现形记》,一面看一面说,快点看完,要不然灯可能一炸就没了。你说张爱玲在看什么?她对清朝官员的腐败这么感兴趣吗?她就是在看长篇小说的艺术上的技巧。所以我个人发现,从鲁迅、胡适开始,我们就对于晚清这批小说的重要性有点忽略。鲁迅、胡适他们有信心,觉得这种官本位的现象、这种无官不贪的现象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文官制度生命力这么强。

从艺术上来讲,后来有很多人学习这种写作。没有完整的故事,零零散散,主角也不断地换,但是它的“场”,那个“气氛”,那个中心的东西一直都在。萧红《生死场》里的人物线索都不明显,就是一个农村,这么一个生死场。贾平凹很多小说都是这样,琐碎琐碎的,你也很难总结他的故事。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那么琐碎,几十上百个人的各种故事,我想出一个读法:这些故事涉及各个领域,有做生意的、有军队的、有外交的、有内部整训反贪反腐的、有文化方面的,按照我们现在的行政概念,各个领域他都写到,这个厉害,后来没有人这么写,它比《子夜》的视野更广。

04

“五四”小说是否全盘超越了晚清小说?

新京报:刚才说到鲁迅、胡适对晚清几部作品评价不是很高。后来写到“五四”,你说“‘五四’小说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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