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从逻辑还是历史层面考察,文学与政治始终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割。当代美国文学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没有什么事物是非社会的和非历史的,事实上,一切事物‘在最终的分析中’说到底都是政治的”(詹姆逊20)。
《政治无意识》文学文本是容纳个人政治欲望、阶级话语和文化革命的一个多元空间,在文学创作、阅读、批评中,政治视角是一条“绝对的地平线”(詹姆逊17)要之,政治性不仅存在于文学的外部研究,也可以成为文学研究的内在维度。
受儒家小说教化观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与政治的关系历来就很密切,政治影响小说家的创作,小说创作辅翼政治运作,至唐宋时期,这种关系更为突出,唐宋传奇作家不仅“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政治忧患意识”(李剑国韩瑞亚1),而且还把小说创作当作攻击政敌的武器,胡应麟指出:
唐宋文人“乃若私怀不逞,假手铅椠,如《周秦行纪》《东轩笔录》之类,同于武夫之刃,谗人之舌者,此大弊也。然天下万世,公论具在,亦亡益焉。”(胡应麟)
特别是宋元时期,小说这种文体更深入地介入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生活中。南宋晁公武指出:“近时为小说者,始多及人之善恶,甚者肆喜怒之私,变是非之实,以误后世,至于誉桓温而毁陶侃、陆贽者有之。”(晁公武51)
章学诚说宋儒“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伐同异”,致使“说部流弊,至于诬善党奸,诡名托姓。前人所论,如《龙城录》《碧云騢》之类,盖亦不可胜数,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事有纪载可以互证,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诗话之不可凭,或甚于说部也。”(章学诚)
章学诚这里举称的《龙城录》《碧云騢》等诗话,其实是诗话体小说。而且,随着通俗小说的崛起及影响日著,这一新兴文体很快被运用到政治斗争中,而且花样翻新。
《文史通义》有的企图借小说影响最高统治者,如南宋初年秀州民变领袖邵青归附朝廷后,请内侍将他的故事编为小说,在高宗面前讲说,以示忠心不二,博取高宗的信任。
有的利用小说粉饰战绩,如南宋宝佑四年(),宋蒙军队达成停火协议后,贾似道隐匿和议之事,上章诡称诸路大捷。宋理宗不明真相,下诏论功行赏。景定元年()七月,贾似道命其门客廖莹中、翁应尤等撰《福华编》,矜夸贾似道之功,并遣王六大夫等艺人在民间讲说,以致“听者纷纷”。
明代政治生态恶化,在不同政治集团、南北地主阶级、文臣武将等各种层面之间,都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利益之争。
唐代党争主要发生在士大夫间,影响面小;而明代党争则与皇权、内阁、阉党、地域等多重因素扭结在一起,非常复杂;且明代媒介发达,政治生活下移,主动站队、参与政治斗争者从朝廷重臣到在野士夫、从底层文人到普通民众几乎皆有,其牵涉面之广,参与人员之多,历时之长,斗争之烈,影响之大,都超迈以往。
可以这么说,政治是晚明士人的生活常态,影响了他们的命运再造和身份认同,从而也影响到小说的创作与传播。
晚明各种政治势力善于动用各种媒介资源进行斗争,如邸报、“妖书”、私揭等,都被用来制造舆论,攻击政敌,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书籍印刷品。
《中国明代新闻传播史》尹韵公指出:明代的图书出版给予了明代的社会舆论以强大和深刻的影响。如果说言论是社会舆论中的“无形”部分,那么书籍则是社会舆论中的有形部分。有形的比无形的更有力量,更成气候(尹韵公-)。
从某种意义上讲,晚明的书籍出版参与了当时的政治与社会纷争,成为政治斗争的最好注脚。《皇明中兴圣烈传》第二回便称:“天下最可畏的,莫过于士子的舌头,士子的笔头。”(《古本小说集成》本)
这种例子可谓不胜枚举,甚至弱势群体也懂得利用通俗文学来喊冤,赢得社会舆论的同情和支持。如华亭高官董其昌家居时,强夺陆家仆人女儿为妾,于是就有人据此创作了《黑白传》《五精八魂记》小说,讽刺董其昌,一时哄传。
说书人钱二到处说唱,董其昌将钱二及一个听客范生捉拿锁打,范郁闷而死,范母带着儿孙媳到董家说理,又遭到董家父子凌辱,于是范家对外发布《冯氏合族冤揭》,揭露董家的劣行,随即激起公愤,但董宦自恃有力,反向省级两院告恶状,五学生员随即发布《五学檄》,用词激烈,张大其事;一些路见不平的民众也利用私揭进行传播,“儿童妇女竞传‘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之谣;至于刊刻大书‘兽宦董其昌,枭孽董祖常’等揭纸沿街塞路,以致徽州、湖广、川陕、山西等处客商共有冤揭粘帖,娼妓、龟子、游船等项,亦各有报纸相传,真正怨声载道,穷天謦地矣。”终于导致火烧董家之事(《中国野史集成》第27册-)。
《中国野史集成》通俗小说在信息传播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正如台湾学者王鸿泰指出:“小说在明末清初期间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它提供了一个公众化的管道,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公众场域’,就像个开放性的虚拟舞台一般,小说在明清时期己然成为个别信息与公众会面的场域。”(王鸿泰43-44)
这样,小说的创作和传播已不仅是詹姆逊所谓的“政治无意识”,而是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小说家们通过对这些重大政治事件的解读或重构,自觉参与当时的历史排场,由于彼此政治立场不同,因而观点针锋相对,文场遂成战场,“明季党人,以词曲作戈梃,亦一奇事。”(吴梅)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争执中夹杂着个人恩怨等复杂因素。总之,各种政治力量将文场作为政治角斗场,小说创作成为朝廷政治斗争在文学领域中的延伸。
本文试图通过几组反映明代重大历史事件的小说,剖析明代小说的政治书写特点。
1、历史大事件的性质之争
历史大事件的性质之争,典型地体现在有关“靖难之役”的激烈争论上。按照儒家的正统史观,朱棣属于篡位,建文占据道德高地;但朱棣及其子孙又是当权派,拥有操控舆论的绝对优势。所以两种势力之间有着很大的张力,三百年来,一些不同的政治势力围绕着“靖难之役”的性质反复交锋,而小说创作也参与其中。
《皇明史概》朱棣即位后,立即实行“革除”运动,以确立其帝统的合法性,当时的“文学柄用之臣”便积极配合,一方面删改历史,将建文朝史事清除得“只字不留”(朱国桢),试图抹去人们对这段历史的记忆。
有关“靖难”史皆以“革除”名之;其次“自饰其非”,美化朱棣的“靖难”之举,对建文君臣则“肆以丑言诋之”(张朝瑞)。
如《奉天靖难记》将朱标父子塑造成荒淫无道,暴戾无常的形象;而朱棣则文韬武略,深得众人拥戴。这部史著其实是披着史书外衣的小说。
嘉靖年间的白话长篇小说《承运传》仍未完全摆脱“革除”运动的影响,小说把朱棣描述成“应天承运”的“真命天子”,“靖难”是保基业、安社稷、定黎民的正义之举。不过由于时代变迁,作者的态度有所缓和,小说把矛头指向建文臣属,而建文本人则是受奸臣蒙蔽的受害者。
朱棣死后,后继者对“靖难”史有过不同程度的纠偏,特别是自万历以后,世风沦丧,道德崩坏,在这种背景下,为建文死节的忠臣的道德价值就凸显出来了,通过推恩建文忠臣的后代,可以“大慰忠灵,以培圣代纲常”(朱鹭),万历登基伊始,就下诏褒奖建文死难“忠臣义士”,建祠祭祀。
《澹园集》屠方叔、许有毂、张朝瑞等皆从“挽千万世之颓风”(焦竑)的视角编纂建文史籍,且多以“忠义”命名,如《表忠录》《忠节录》等。另外,还出现了一些伪作,如托名史仲彬的《致身录》和程济的《从亡随笔》等。
这些随笔性的史著,以建文从亡之臣的口气,记载建文出亡的事迹,其中既有坊间讹传也有作者自己的编造,名为史书,其实是小说。这时期的通俗小说,也积极相应政治需要,为“靖难”死难之臣正名,重塑人们对“靖难”史的认知谱系。
如《西湖二集》第十八卷建文臣子黄观死节的故事,第三十一卷写方孝孺门人王徐终冒死搜集方孝孺的文集,《型世言》第一回通过建文忠臣铁铉父女的故事,褒扬“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的壮烈行为。《型世言》第八回则塑造了程济智士、义士、忠臣的形象。
另外还有长篇白话小说《续英烈传》,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靖难之役”的全过程。作者笔下的建文是个纯仁至孝的君主,他的失败令人惋惜;而朱棣的形象也更为丰满,他既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又曾是个“阴怀大志”的藩王。
关于建文的结局,当时有自焚、逊国和不知所终三种说法,但第三种说法似乎更符合明末人的心理予求,《致身录》《从亡随笔》等书虽被史家目为伪书,但“一时士大夫皆信之”,折射出时人希望建文能够善终的美好愿望。
《致身录》然而,这时期的文学和历史有关“靖难”的叙事都是在承认成祖为圣主的前提下进行的,因而难免进退失据,既称颂朱棣的智勇和功业,又肯定建文的“仁孝”;既褒扬殉难诸臣的忠烈,又欣赏姚广孝等人的智谋;既以建文君臣为仁君忠臣,又称燕王起兵为“起义”。这种写法体现了明人对于“靖难”解说的无助,这一尴尬只有到明亡后才破局。
早在南明时,弘光即追谥建文为“让皇帝”,补谥建文忠臣,夺“靖难”功臣谥或改予恶谥。鼎革后人们更没有了禁忌,因而对“靖难”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谈迁的《国榷》不但恢复了建文年号,而且纪事也站在建文的立场上。查继佐的《罪惟录》对史家采取两种标准看待“靖难”与寘鐇、宸濠之叛感到不满。
更为重要的是,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