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三年(年),韩琦被调入谏院,就任右司谏。
自秦以来,历代皆有谏官之置,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为传统的谏官。唐中后期,谏官制度日趋完善,出现了谏官的专门机构,谏院归属门下省。天圣年间,刘太后诏令谏院从门下省析出,成为一个独立的机构,置员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六人,与御史台合称台谏。御史与谏官并重,真正将谏官制度纳入国家监察体系,形成北宋时期空前绝后的政治制度。谏官不仅可以议论时政,规谏君主,弹劾包括宰相在内的文武百官,甚至有“风闻言事”的特权。谁控制一两名谏官,就可以进退百僚,变易时局,所以,宋仁宗对谏官的选拔极为重视,亲自遴选。
此时,范仲淹也被召回京,授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范仲淹刚回到京城,正赶上宋仁宗以没有子嗣为由废掉郭皇后,并得到宰相吕夷简的暗中支持。范仲淹连续上书,甚至以绝食进行死谏。宋仁宗接受宰相吕夷简的建议,由范仲淹出任开封府知府,调离朝廷。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范仲淹在开封府精心绘制了一幅《百官图》呈献宋仁宗,上疏弹劾宰相吕夷简专权徇私,选拔官员多出其私门。吕夷简当着宋仁宗的面,指责范仲淹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宋仁宗再一次将范仲淹贬官知饶州。秘书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馆阁校勘欧阳修三人为范仲淹鸣不平,皆被贬出京城。吕夷简还向宋仁宗请求,在朝堂前立一块“朋党榜”,把范仲淹等人名字写上,引以为戒,这是景祐年间的吕范“朋党之争”。
二十五岁的韩琦亲眼目睹了已经四十八岁的范仲淹因谏诤多次被贬,深感这个右司谏责任重大,也体悟到宋仁宗将自己放到这个位置的用意。
刘太后垂帘听政时的权臣与宋仁宗亲政后的新贵,势必有一场政治博弈。朝中的权臣把持朝政十余年,纲纪混乱,人事壅塞,上下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打破这一局面,虽然不是一日之功,但必须启用一批像范仲淹、韩琦这样的干臣、诤臣,滴水穿石,汇聚清流。
宋仁宗亲政之初对朝中两府大臣频繁变动,尤其对宰相吕夷简的一再起复和罢相,既有对党争的打压,也有对新旧势力难于驾驭的无奈。
景祐四年(年)四月,吕夷简与王曾因不合时常廷争,双双被免去宰相职务,宋仁宗擢用知枢密院事王随、户部侍郎、知郑州陈尧佐为宰相,同知枢密院事韩亿、翰林学士承旨石中立为参知政事,这是有宋以来年龄最大的内阁。
这年的六月,杭州遭遇暴风,江潮高出江岸六尺,冲毁大堤千余丈,受灾百姓波及十数个县。八月,越州(浙江绍兴)发生水灾,淹没民居无数。十二月,河东忻州、代州、并州发生大地震,民舍倒塌,死伤百姓仅忻州就达到一万九千七百四十二人,伤五千六百五十五人,压死牲畜五万余口。面对持续不断的天灾异象,平庸的朝廷内阁宰臣束手无策,唯有请求宋仁宗大赦天下,修葺寺庙,在宫内大建道场祈福禳灾,分遣内侍到名山大川焚香祈祷。
朝中有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因志同道合,经常找韩琦谈诗论文,议论朝政,抒发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建功立业的抱负。宝元元年(年)的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到谏院,针对近期国家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和朝廷软弱无能、无所作为,议论纷纷,义愤填膺。
大理评事苏舜卿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言辞犀利道:“去年河东地区发生大地震,余震连绵不断,毁坏房舍无数,人员伤亡数以万计。今年春正月,山西麟、府二州及陕西大雨冰雹,百年不遇。如此连遭天灾,必是对朝廷纲纪堕败,政化阙失的警示。宰执置若罔闻,仍专注佛事,沉迷祈禳,于国何益?!”
直史馆苏绅按耐不住,站起身:“朝野都知道王随与陈尧佐是吕夷简一手举荐上来的人,他们专权弄国,排斥异己,嫉贤妒能,竞进之徒,趋走权门,经营捷径,恩命未出于皇上,而请托已行于下。”
校书郎张方平接话道:“去年,元昊一面颁布西夏文字,定礼乐,一面在州郡设立官府,招募军队,叛宋迹象已经显现。我曾上书宰执抓紧精选将士,秣马厉兵,修筑城池,以备不时之需,却泥牛入海。今年,听说元昊亲自去五台山供佛,我看供佛是假,窥探是真。朝廷再不备战,任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关隘失修,军纪松懈,只怕后果不堪啊!”
直史馆叶清臣道:“众位激言愤语,也只能逞口舌之快。坐以待变,不若群起上奏,抨击时政,要求朝廷改弦更张。”
同知礼院宋祁道:“我以为,上疏言事,臣职所在。敢谏,善谏,效果不一。言事有因,我看还是以灾异屡见,请皇帝下诏求直言,方为妥善。”他顿一顿,望着韩琦,“韩贤弟,不知有何高见?”
韩琦坐在一旁,一直仔细倾听。见大家目光望向自己,正色说到:“我赞成大家的意见,尤其是宋祁兄的敢谏、善谏之论。大宋立国以来,抑武崇文,与文人共治天下,将不领军,兵备松懈,同时,我朝开科取士,至今数量倍增,再加上太后垂帘十余年,内降和荫补官员过滥,造成冗官冗政,沉疴难解,不改弦更张,必致疲兵弱国。现朝中执政大臣多太后时选任,占据中枢,结党营私,因循守旧,排斥异己,王曾大人和范仲淹等正直之臣不容于朝,势同水火,兴朋党之论,打压异己,这是一次保守派与新政派之间的一次旷日持久的较量。”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高论,听得大家心里怦怦直跳。
韩琦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也有敢谏、善谏之策:所谓敢谏,就是大家群起谏言,不畏名利和得失,为国为民,为大宋江山社稷,任何时候也不能畏缩。我们不结党,也不怕被污朋党。所谓善谏,先由宋祁兄以灾异屡现,上言下诏求直言。大家再集中上疏,指陈朝政阙失,形成定论。我作为谏院的司谏,直指四相德能低下,专权误国,败毁朝政,排挤贤良,失民心,遭天怒,力议罢之,进贤良正直之臣,献除旧布新之策。我早己经起草好了奏疏,请大家共议。“
韩琦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函奏本,递给大家。众人围拢一起观看,只见上面写道:首相王随平庸无能,心胸狭窄,只会任人唯亲,一遇国家大事,或佛道祈禳,或装病告假,简直就是一个贪禄窃位的病宰相;次相陈尧佐老迈昏聩,私心颇重,欺上瞒下,违法乱纪;参知政事韩亿为儿子跑官要官不说,还让兄弟两人换来换去,把朝廷官职视为私物,毫无忌惮,影响极坏;参知政事石中立本以文章见长,也是以此得到提拔,处宰辅之位不能在谋划国家大政方针上有所建树,反倒因善说笑话为天下所熟知。
大家看得心惊肉跳,为他鞭辟入里、一语中的的言辞和敢作敢为的精神所折服,更希望朝中多一些像王曾、范仲淹那样的贤良之臣。
这道奏本送到宋仁宗手里,他看了又看,犹豫不决。毕竟四个宰相位高权重,而且互为奥援,牵一发而动全身。
韩琦也知道仅仅一道奏本收效甚微,毫不气馁,半年之内,再上十余奏本,进一步揭发四人的过失。
韩琦大声疾呼:如果皇帝认为罢免宰相事关重大而犹豫不决,难道是想任由几个庸臣断送祖宗八十年太平的基业。我一个小小的司谏,犹能不畏权贵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一再上疏,所希望的是您这样一位有尧舜之德的皇帝,不因为奸佞当道而堵塞言路,黜退贤良,从而开千秋基业,致万世太平。
为了坚定宋仁宗的决心,韩琦破釜沉舟,决定以性命为代价。他请求道:如果陛下担心臣在攻奸朝中宰相,怀疑列举的事实,那么请求陛下将臣的奏疏明示中书,在朝堂之上召集百官会议,辩其是非。如果臣言不谬,则请求陛下公正办理。若陛下以为各位宰相前件行事,于朝政无损、国体无害,只是臣发于狂妄,则治臣诛戮贬窜之罪。希望陛下勤政答天,申明赏罚,判其邪正,以塞群议。
韩琦无私无畏的精神,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韧性,终于促使宋仁宗痛下决心,将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同日罢相。
这一震动朝野的事件,使得韩琦一鸣惊人,成为深孚众望的朝廷柱石之臣,也确立了他在宋仁宗心目中的地位。宋仁宗拔擢韩琦为起居舍人、知谏院。但韩琦知道,修明政治,进擢贤良,绝非一日之功,如何祛除大宋朝“冗官冗兵冗费”之沉疴积弊,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一年,二十岁的司马光进士甲科及第。这位出生于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的世家子弟,虽然远在华州任判官之职,但因早年恩荫授官,加上饱读诗书,素有大志,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