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在台湾中山大学的文学讲座》,河南文艺出版社授权刊发
我觉得,之所以会有小说可能是源于一种野心,就是仿造历史。
历史是一个周期特别长、体量特别大,具有特别的戏剧性、特别的思想重力,自然和人类的共同作品。历史似乎非常远,可它其实又在我们的身边;它的变革很剧烈,事实上呢,又是温和的、潜移默化的;历史充满了宏伟的概念,同时又非常具体,具体到细枝末节。
比如说上海。上海的历史现在吸引着人们的广泛注意,上海旧物、旧人、旧事被重新提起,都是作为象征和符号,可是符号底下的记忆,还相当生动地保留在我们这些当代人印象里。作为符号之一的黄包车,我们也叫作三轮车,因是改人力为脚踏。在我70年代去安徽农村插队落户,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人们可能想象不到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里面会有这一幕——当我们从农村回到上海,下火车出站,出站口拥着许多三轮车,于是,许多年轻人就坐着三轮车回家了。三轮车这件旧物,或是出现在30年代、40年代风花雪月的上海往事里,或就是在新中国初始,代表行将消失的劳资阶级社会的残余,可是“文化大革命”中,这群应该经过改造和洗涤的都市青年从农村回到上海,却是乘坐着三轮车进到家门。再过了一年回上海,三轮车就疏落了,最终彻底消失。历史就是这么微妙地在你身边变迁。
小说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因此历史在小说里往往演化成具体的细节,它是大变革里面最为不起眼的元素。历史总是以编年或断代为标志,切割得清楚整齐,而小说却有着毛边和蕾丝,缠缠绵绵,没有命名和定义,离远了看,看不见,到近处,也许发现正是它们结构着历史的质地。
我记得年龙应台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我以驻市作家身份住在台北艺术村,活动里有一项,是黄锦树、朱天心和我三人谈。朱天心有个说法特别有意思。她说,世上所有事物都只是两类——在性学家眼里,人分为男人和女人;在政治家眼里,就是革命党和保皇党;他们家有一个熟识的五官科医生,在他的世界里人也分两种,一种是干耳屎的,一种是湿耳屎的;朱天心自己认为小说家也分两类,一类是红楼体系,一类是三国体系,而大陆作者多是三国体系。她所指出的大陆小说的倾向很有道理。
大陆的写作者真的有一种“史诗”的压力,人们热衷于编年史式的长篇幅小说,从辛亥革命写起,甚至从晚清写起,写到年,写到“文化大革命”,写到改革开放,写到后改革开放的今天,漫长的时间,广阔的地域,众多的人物,跨社会各阶层,以展开历史的长卷画。我个人以为那不是小说的本职,小说不负责反映和描绘正史,它更接近野史和稗史,但不要小看野史和稗史,在正统之外也有一片天地,也许更生动有趣、更有生机呢!
以中国大陆“文化大革命”为例,以冷战思维推论,难以想象身在其中的我们的日常状态,其实呢,生活还是有着常情常理。
我们的家庭在“文革”中遭遇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不好,属于大多数的普遍状态。70年代初,我离开农村,在内地的一个中等城市工作,和任何地方一样,那里也有一些上海人,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互相之间就有往来互助。有一次,一个老乡托我带东西,进去他们家,我不由吃了一惊。
他们家向我展示的画面仿佛是封存在历史旧档中,没有经过社会革命和变迁,生成于上海30年代的中产阶级市民生活。他家住在西区,也就是昔日法租界一幢公寓楼里完整的一套,而不是像许多公寓是被几户人家分租,打蜡地板上是风格一致的家具,蕾丝窗帘底下是立式钢琴。他的父亲是一个职员模样的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绸睡衣,坐在皮沙发里看报纸,很有威仪地不和我们这帮小朋友打招呼,他的母亲出来接待我们,说一口苏州腔的标准上海话。
这个家庭似乎没有受到时代的影响,从屡次政治运动中完身而出。我猜想这是一种什么命运,可能就是一个普通职员,凭勤勉的工作挣衣食,非常谨慎地规避着危险,在相对安定的生活里积累起物质,并且保存下来,因而能够在革命年代度小康岁月。
这就是大革命中的小命运,历史的编外之篇。
《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在台湾中山大学的文学讲座》
王安忆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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