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小说
如果说吴敬梓是一位特别富于思想的小说家的话,那么曹雪芹就是一位特别敏于直觉的小说家。从作家气质来看,吴敬梓是偏重于思考型的小说家,而曹雪芹确实是偏重于感觉型的小说家,甚至可以说曹雪芹作为小说家的主要魅力,非常清晰地表明他是凭借对活泼泼地流动的生活的惊人准确绝妙的艺术感觉进行写作的。或者说,曹雪芹小说中的思想的精灵,是在他灵动的艺术感觉中、在生活的激流中,作急速眩目的旋转的。《红楼梦》中让你看到的是幽光狂慧,看到天纵之神思,看到机锋、顿悟、妙谛,感到如飞瀑、如电光般的情绪的速度,而且这情绪一旦迸发就有水银泻地、泥丸走坂、骏马驻坡之势。可以这么说,出于一种天性和气质,从审美选择开始,曹雪芹就自觉偏重于对美的发现和表现,他愿意更含诗意地看待生活,这就开始形成了他自己的特色和优势。而就小说的主调来说,《红楼梦》既是一支绚丽的燃烧着理想的青春浪漫曲,又是充满悲凉慷慨之音的挽诗。《红楼梦》
《红楼梦》写得婉约含蓄,弥漫着一种多指向的诗意朦胧,这里面有那么多的困惑。那种既爱又恨的心理情感辐射,确实常使人陷入两难的茫然迷雾,但小说同时又有那么一股潜流,对于美好的人性和生活方式的如泣如诉的憧憬,激荡着要突破覆盖着它的人生水平面。其中执著于对美的人性和人情的追求,特别是对那些不含杂质的少女的人性美感中所焕发着和升华了的诗意,正是作者要表达的诗化的美文学。从《诗经》中的《黍离》之怨、屈骚中的泽畔悲吟,一直到《红楼梦》中“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从此铸成了中国文学的典型意绪。理想使痛苦发光,痛苦却催人成熟。从这种由于痛苦的磨擦而生长的苍劲中,我们从《红楼梦》中窥见了生活的变态和残忍。曹雪芹能够把特殊的生活际遇所给予的心灵投影,表现得相当独特。当他被痛苦唤醒,超脱了个人的痛苦而向他人又伸出了同情之手,他已经不是一般的怜悯,而是同情人生的普遍苦难,但又不止于一般的感慨,这一切都是属于诗人的气质特征。正因为如此,我们把《红楼梦》称为诗小说或小说诗。在具体的描绘上,正如许多红学家研究所得,曹雪芹往往把环境的描写紧紧地融合在人物的性格的刻画里,使人物的个性生命能显示一种独特的境界。环境不仅起着映照性格的作用,而且还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作者善于把人物的个性特点、行动、心理活动和环境的色彩、声音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个情景交融的、活动着的整体。而最突出的当然是环绕林黛玉的“境”与“物”的个性化的创造。可以说,中国古典小说的民族美学风格,发展到《红楼梦》,已经呈现为鲜明的个性、内在的意蕴与外部的环境,相互融合渗透为同一色调的艺术境界。总之,在这里是“情与意会,意与象通”,具有了“象外之象”和“味外之旨”,这是主客观结合、虚实结合的一种诗化的艺术联想和艺术境界。所以笔者认为,得以滋养曹雪芹的文化母体,是中国传统丰富的古典文化。对他影响最深的不仅是美学的、哲学的,而且首先是诗的。《红楼梦》是诗人的小说,这是当之无愧的。《儒林外史》和《红楼梦》是小说宇宙的两颗最耀眼的星,倘若借用世界小说史中的现成概念阐释这类小说的品格,那就不妨称之为“作家小说”,而用中国当前小说家的品格来加以衡量,可以称之为“学者型小说”。吴敬梓和曹雪芹都堪称当时的精英阶层,他们都具备着较高层次的文化修养和造诣精深的艺术素质。他们思想敏锐,意志坚定,热情充溢,进取不息,对人生有着超乎常人的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同时,作为普通人,他们又时常流露出诸如脱俗、孤傲、忧郁、敏感、疑虑等人格特征,有的甚至还具有难于被常人理解的种种怪癖。他们的命运,正是那个时代命运的缩影,他们的喜怒哀乐,也紧紧地维系于他们那个社会的感情神经。因此,这种小说与前出各种小说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的创作态度大多严肃,构思缜密精心,章法有条不紊,语言字斟句酌,很少有哗众取宠的噱头。他们不以叙述一个故事并作出道德裁判为满足,甚至不十分考虑他的读者,他们真正注重的是表现自我。大凡对题材的选择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生活经历和艺术旨趣,而《红楼梦》与《儒林外史》恰恰都是作者经历了人生的困境和内心的孤独后的生命感叹。《儒林外史》
他们不再注重对人生的社会意义和是非善恶的简单评判,而是更加倾心于对人生的生命况味的执著品尝。他们在作品中倾心于展示的是他们的主人公和各色人等坎坷的人生道路行进中的种种甜酸苦辣的感受和体验。我们研究者千万不要忽视和小看了对这个视角和视位的重新把握和精彩的选择的价值。从写历史、写社会、写人生、写风俗到执意品尝人生的况味,这就在更宽广、更深邃的意义上表现了人性和人的心灵。用生命咀嚼出的人生况味,不再要求作者随时随地居高临下地裁决生活,而是要求作者以一种真诚、一颗心灵去体察人们生活中的甜酸苦辣,去聆听人们心灵中的悸动、颤栗和叹息。这就需要作者有一种开放性的精神状态,而不是一种封闭性的精神攻击和防御状态。后一种精神状态就是《儒林外史》前出诸作的特点。在这些作品中,作者时不时地跳将出来对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表示一番爱憎分明或劝善惩恶的说教。同样是反映人生的情感困惑和这种困惑给人生带来的复合况味,《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是怀着真诚的眼光和湿润的情感,极写人生无可回避的苦涩和炎凉冷暖的滋味,让读者品尝了人生一种整体性的况味。值得重视的是,他们没有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在作品中开设“道德法庭”,义正词严地对这些人与事进行道德审判,而是细致地体察并体现人们处于情感漩涡中的种种心态,从而超越了特定的道德意义,而具有生命意味。从文艺史来观照,体验并体现人生况味,是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艺术和人们进行对话最易沟通、最具有广泛性的话题。读者面对人生的乖戾与悖论,承受着由人及己的震动。这种心灵的颤栗和震动,无疑是艺术所追求的最佳效应。因为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他们之所以要窥视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流程和生命体验,不只是出于要学习一种榜样,而更重要的是通过与书中的世界里各种殊异的心灵相识,品尝人生的诸种况味。尽管读者不一定都会有吴敬梓、曹雪芹那样独特的境遇和小说人物的独特或不独特的际遇,但小说中的人物在人生历程中所经历的痛苦的失败、艰辛的世态、苦涩的追求都会激起人们一种况味相似的共鸣与共振。所以说,从小说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小说从写历史、写人生到写人生的况味,决不意味着小说价值的失落,而是增强了它的价值的普泛性。一种摆脱了狭隘的功利性而具有人类性的小说,即使在今天仍有巨大的生命意义和魅力,这就是两部小说迥异于它们以前的小说的地方。后来的发展了的历史,为充分认识前代历史提供了钥匙。现在我们的任务该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逆方向地做溯源之考察了。《宁宗一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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