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唐浩明小说《曾国藩》的手稿本能够印出来,这是当年没有想到的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开始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最初的手稿字迹潦草不好辨认,现在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给出版社的誊正稿。那时这部书能不能出版,尚在未卜之中。为了让编辑能够顺利读下去,我尽量把字写得规范端正。当时还没有电脑打字一说,下班之后即抄书稿。在别人看来很辛苦,但我既别无选择,又每天兴奋在自己营造的文字世界中,也并不觉得很累。后来电脑风行,许多写作者都在键盘上敲字,但我没有这个本事,以后的两部长篇,依旧沿袭老祖宗的传统写作。这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就是练了字。我喜欢书法,也很想把字写好,但缺乏恒心,时练时停,终于毫无成效。十多年的笔耕不辍,三部长篇写下来,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字写得像个样子,至少自己看着不再愁眉苦脸了。我由此而加深了对持之以恒、熟能生巧古训的认识。更令我欣慰的是,三十多年后当我再次捧起这些书稿时,竟然有一种特别的温馨之感。看着那横平竖直的一笔一画,当初孤灯冷月埋首案头的情形,便清晰地一再出现。那一个个的字,就如同农夫一锄一犁翻出来的泥土、园丁一枝一叶修剪出来的花木。我从中能感触到当时的汗水、往日的心血。正是这些文字,激活了那些已成历史的岁月。这批书稿里所传递的信息,与后来那些请人用电脑打出来的文章相比,在感觉上的确有些不一样。我想,中国古人常有捧读先人手泽时,仿佛有再晤之感。历史上的那个曾国藩,即使晚年位高事烦、体弱多病,然对自家兄弟以及像李鸿章那样的心腹,仍亲笔写信,从而赢得他们发自内心的敬意。这或许就是亲笔而为的文字的魔力,它里面可能真的蕴藏着别人代笔的不同的密码信号?这部书稿还留下另外一个人的痕迹,那是出版社责任编辑朱树诚先生的审改。每当我看到那一道道粗粗的红杠,就会想起小学时代语文老师批改的作文簿。树诚先生长我几岁,似乎比我更传统,他有时用的是蘸着红墨水的毛笔。今天,所有编辑对书稿的付出,都是雁过蓝天、电闪夜空,没有留下任何印迹。今后,再也不会有哪个写作者用如此笨拙的方式写文章了,也见不到哪位编辑为修改文章而留下红墨痕了。一个时代就这样轻轻地翻过去了。许多看到手稿本的朋友都说,这是古董,是绝唱呀,把它印出来吧,这已不再是一部普通的手稿了,它为我们留存的是一个写作的时代。于是,就有了这部手稿影印本的出版。(《曾国藩》(手稿本)唐浩明著岳麓书社出版。本文为该书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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